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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第一章 意外(二)

  對於楚用的話,黃太太不由不信。她心裡是這樣估量的:楚用仍然是一個沒有世故的大娃娃,若是在她面前耍手段,難免不落在她眼裡,斷不會自始至終他的態度都能這麼坦率自然。其次,楚用又是一個初嘗愛情滋味的雛兒,憑她的經驗,她領會得到,這小夥兒正熱得昏天黑地時候,只要她肯說:「我想嘗嘗你的肝子是啥味道!」他真可以悶聲不響,立刻去找刀子。為了愛情,連命都捨得的年輕人,怎還會忍心來欺騙她?回頭把楚用昨天接信時候的舉動再一思量,即使黃太太要故意不肯相信,也不可能。

  信是他父親寫來的。叫他不要遲疑,即向學堂請假十天,回家給姐姐送嫁,同時也給他行冠禮。喜事辦完,再轉學堂畢業,決不妨礙他的功名大事。

  信上告訴他,他媽已為他定好了一頭親事,是彭山縣青龍場姚保正的一個房份中侄女。姚楚兩家原是瓜葛親,理起來,行輩相當,姑娘今年十九歲,算是他的表妹。

  因為前些時,同志軍糾合青龍場的民團,與進攻的陸軍在場外打了幾仗,死過一些人。大家害怕陸軍要剿場。這姑娘跟著婆婆特特逃到新津縣她姨媽家來躲避。說新津地方大,又有侯保齋打招呼,可以保險。住的地方就在楚家隔鄰,姚姑娘時常到楚家來耍,和楚用的母親、姐姐、妹妹全說得攏。楚太婆喜歡這個大姑娘。大姑娘身體長得結實敦篤,性情又和順;特別投合楚太婆心眼的,是手腳麻利,氣力不小,粗細活路都來得。

  楚太婆想到大女兒不久就要出閣(喜期是半年前選定,由男家報過期,只有天垮下來,才有改期可能),家務事一大堆,驟然去掉一個得力幫手,多麼令人焦愁。偏自己心口痛的老毛病又越發越勤,一發起來,只能睡在床上呻喚,不但不能處理家務事,還要占一個人來服侍她。楚用的妹妹哩,還小,才十六歲,接不上手。一個么兒更小,正要人照料。恰巧姚姑娘自己投了來,真是天作之合!

  尚在新津戰爭緊張時候,全城人心也正惶惶不安,楚太婆已向楚大爺提說,要把姚家這個大姑娘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給自己分分勞。楚大爺莫名其妙地問她怎麼樣留法。她老老實實說,只有討過來給老大做媳婦。

  楚大爺生氣地吼道:「虧你想得寬!」

  及至侯保齋、周鴻勳退走,新津局勢暫時平靖,朱統制進城,同志會無形消滅,但是四川事情越來越糟。楚大爺半露臉半埋頭在三費局與家庭之間,不曉得大局面與小局面將要變到什麼田地,牽連不牽連到自己?一天到晚都像睡在火炕上,心裡正自毛焦火辣不好過。楚太婆又好幾次嚕蘇到討媳婦的事情,因為大女兒的婚期越來越近了。

  楚大爺不耐煩聽下去,總是吼她道:「你慌啥?兒子都沒有慌!」

  起初,楚太婆是默爾而歇;到後來,看見不堅持不行,因才憤慨起來,抱怨道:「要等兒子慌了才討媳婦。這道理,我就沒聽說過!我說,若不趁時候討個得力媳婦來幫我,二天大女兒出嫁後,這一大堆家屋裡事,我一個老娘子咋累得下來!哪個不曉得我這一身病都是累起來的?我的菩薩呀!只你一個人不曉得!……你總默倒我還年輕,支撐得住。真是喲,比方牛馬咧,替你苦了這麼多年……累到這步田地,你也該發點慈悲,等它歇歇氣嘛!……我,莫非連牛馬都不如了!……」

  她說得不但咽咽哽哽,還把婦女們看家本事使了出來——拉起補了許多疤的藍布圍裙的角,揩那奪眶而出的老淚。

  這樣一來,楚大爺果然緩和了。不過仍然遊移不決地說:「就要討媳婦,也該先跟老大講清楚,看他肯不肯。」

  「沒聽說過!父母給兒子討媳婦,還要問兒子肯不肯。難道父母就做不得主?」

  「沒聽說過?前街方九爺家,不是媳婦接過門,兒子不拜堂,拼死拼活要退親,打了半年官司,還沒有了結?」

  「方家事情不能拿來打比。哪個不曉得新娘子又麻,又怪,又是一對蘿蔔花眼睛?方家兒子那麼俊個子弟,咋會願意呢?姚家這個哩,你看見過,胖墩墩的,白生生的,我都看得上眼,老大一定不會嫌棄。老大的脾氣我清楚!」

  「你莫太任性了!若是將來老大打起麻煩來,我承擔你承擔?」

  楚太婆幾乎拍著胸膛說:「我承擔!」

  但是楚大爺一直搖頭沉吟,不作決定。

  隔了幾天,楚太婆又半軟、半硬,半威脅、半哀求哭訴了一場。大女兒也打了兩次邊幫鼓。楚大爺方歎了口氣道:「我想,這樣也可以,把那姚家女兒認作幹女,留在你身邊,不是也好給你分勞嗎?」

  「不好!」楚太婆睜起哭紅了的眼睛道,「自己的親生女養成了人,還要送跟人家去使用,乾女兒又咋能留得一輩子?煞果依然替別人家白勞神,還要陪一副嫁妝,我才不幹哩!」

  「那麼,小接過來呢?」

  「與其小接,不如拜堂圓房大接過來,穩當些。」

  「時間太迫了,那些手續咋個辦?」

  「我不懂你拋的文。」

  「我說,比方求八字、合八字、請媒、求婚、下聘定、擇婚期、報婚期、過嫁妝、收拾新房這些手續,半個月的時間,實在來不及。苟簡一些,我倒沒意思。可是家門親戚中間,卻有閒話說了。所以我說,不如在大女兒出閣那天,將就好日子,小接過門,豈不人己兩便?」

  「哈!我正待說,將就大女兒出嫁那天,現成日子,現成冰媒,現成道喜的客,現存酒席,喊他兩個先拜了堂,拜了天地祖宗,跟我二老磕了頭,再打發大女兒出閣,喊老大送了嫁,趕回來圓房,這多麼方便!你時常罵我老古板,不通方。我看,你現在倒是真正的老古板。你講的那一大堆啥子手啦腳呀,太平年成,倒是要的。可是眼面前,不比太平年成,諸凡百事,就該隨方就圓。我只圖把媳婦接過門,有個得力人使用,親戚家門的閒話,我半句也不管。他們愛說,等他們說,我肯信他們能把我的正大光明拿花轎抬過門的媳婦,說成是偷來的,說成是別人家的媳婦,不是我的媳婦!老漢,莫再三心二意了,你只依我寫封信去,把老大喊回來就是。你就說是我的主意。老大向來孝順我,他接到信,一定會趕回來。也應該早幾天回來。別的不說,一身新衣裳,倒得給他兩個新人趕一趕!」

  楚大爺見她說了那麼多,又說得那麼流利,倒詫異起來。楚太婆平日說話,好比鈍鋸子鋸木頭,儘管使足氣力,她老是落不下好多木屑。今天之能這樣,可以說,這些話,在她腦子裡已不知翻騰了多少遍,一旦觸機而發,譬若湧泉,當然就汩汩然一瀉無餘。

  楚大爺為她的熱情所感,想了想,她所說的,都在理。老大向來聽她的話,或者她果然摸得夠他的脾氣。因就點頭說道:「好嘛,我明天就寫信。」但他走了兩步,又突然掉向楚太婆道:「莫忙!姚家那面提都沒提。你只管打了如意算盤,不曉得人家心下如何。若是人家不答應呢?……」

  楚太婆搖起僵硬的兩手,得意揚揚笑道:「不會有的事!不會有的事!姚婆婆已經當面答應過了。姚婆婆多喜歡地說:『么姑兒命好,才嫁到你們家!』她向我說,這個女娃子自從她的後娘進了門,她就遭孽了:穿不成片,吃不成頓,一天到黑地做,沒有歇過氣。她後娘若是不圖她當得一個長年使,早已攆她出門了。姚婆婆說,只要我家不計較嫁妝,她後娘倒巴不得趁此打發她出門。只要我們找個人到青龍場去說一聲,她後娘沒話談,她老子更沒話談。現在你去寫信。我跟手就約隔壁王大奶奶同到她姨媽家去下草定,取八字。老實跟你講,啥子事我早都安排好了,連新娘子身上衣裳的尺寸,我都量過,光等請胡裁縫來下刀剪……」

  但是楚大爺信上並沒描寫到這些細節,僅僅告訴他,他媽已為他定好了一頭親事,是彭山縣青龍場姚保正的一個房份中的侄女,以兩家親誼論,行輩相當。姑娘今年十九歲,人才下得去,性情和順。叫他無論如何,向學校請十天假,即刻回家,「以便於九月二十五日,汝姐于歸之日,為汝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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