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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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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女人的聲音高了點,這才聽清楚了,原來是李嫂在說話,「……夜裡都睡得晏……今天又該他們睡早覺的日子……我咋好去喊醒他呢……」 郝又三已經把兩雙白色洋襪子穿好了。(當時成都乍穿洋線襪子的風尚,是兩雙同穿。即是說,一雙之外,再套穿一雙。據說,洋襪子的底子太薄,不如布琢襪的底厚,兩雙套上穿,經事一些。當時對襪子的選色,也仿佛有一種不成文法的規定。即男襪只能是白色,女襪只能是粉紅色或緋色,此外便無別的顏色,當然更不作興花花綠綠的了!)也扣好了二藍大綢夾緊身紐子,也系好了湖色花緞夾褲褲腰,正站在踏腳板上,穿那件深灰天津布面、甘蔗顏色綢裡,也是當時學界最時興名為草蓋瓦的夾衫。 又聽見那個男子的聲音——這下,可確定了是看門頭張老漢。而不是高貴。高貴的嗓音要響亮些,只有張老漢才這麼痰呵呵的——說:「去回一聲嘛……大少爺的脾氣是……又要怪人不趕快進來通報了。」 「莫非有什麼事情不成?莫非紅布街法政學堂那位教務長來了?嗯!多半是的。只有學界朋友才專揀星期天早晨來找人!看來,這兩小時的國文課非加上去不可了!真焦人!」 回頭一看,葉文婉面朝床裡,正睡得鼻息咻咻。這倒不怪,因為女兒小婉才滿過周歲不久,當媽媽的不忍心便交給陳奶媽帶領著睡,說女娃兒不比男孩子散漫,自家帶著睡,放心些。這當然很好,卻不想吃奶的孩子尿多,葉文婉愛乾淨,生怕來了尿把被蓋打髒,不惜隨時留著心,孩子一扭動,便抱起來尿,一夜兩三次,當然睡眠不足。天亮,孩子醒了,陳奶媽躡腳躡手進來抱走後,當媽媽的才能熟睡幾個鐘頭。 母親帶兒女的勞苦,直到現在,郝又三才真正省得了一點。心官、華官這兩個男孩子,都是滿月之後,便完全交給奶媽帶去了,當媽媽的,僅只一天喂幾次奶,得空時,才喊到身邊抱一抱,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劬勞。因此,對於結婚八九年的老婆,一直相處得平淡無奇的,這時,倒確實發生了幾分憐惜感情。 李嫂已從後半間悄悄地溜了進來。 郝又三趕忙把右手五根指頭對著她捏了捏,並輕聲問道:「有人來會我嗎?」 李嫂點了點頭,也輕聲答道:「在大門邊等著你。張大爺說,再三讓他,都不肯進來。」 郝又三狐疑起來:「這是誰呢?又不像是紅布街法政學堂的教務長了。」 但他扔掀開帳門,將薄棉被拉過去,把葉文婉肩頭塞好,才踮起腳尖,也打從後半間繞了出去,生怕做弄出半點聲響,將可憐的小媽媽攪醒。 一出二門,便見王念玉站在那裡。 「是你……」 趁著張老漢在灶房裡舀熱水還沒出來;趁著鋪子上的夥計徒弟正忙於下鋪板、掃階沿,全沒有注意;郝又三挽起王念玉的手腕便走。 「你要拉我到哪裡去?」 奔有半條街遠,郝又三方喘息著道:「有什麼要緊事情,這麼早來找我?」 王念玉抿嘴笑道:「昨夜沒有消夜就睡了,今早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特為找你請我到鐘湯圓那裡去吃早點。」 「我才不信你這些鬼話!」 「不信就算啦,別再問我。」 郝又三把王念玉那張白白淨淨倒笑不笑的嫩臉定睛瞧了瞧,忽然省悟道:「哦!是啦,她回來了!」 把王念玉的手一摔,撒腿便朝街口跑去。 王念玉在後面叫道:「不是的,別慌裡慌張喲,人家並未回來!」 「!當真嗎?」郝又三又止了步,回頭去問王念玉。 王念玉慢慢走到跟前笑道:「你看你喲,頭髮蓬蓬松松像個爛雞窩,眼角上糊滿了眼屎,牙齒上沾滿了牙垢,當然是同老婆睡了覺來。難道頭不梳,臉不洗,牙不刷,口不漱,好意思就這樣去見人家嗎?儘管說老相好不拘這些,可是別過三年,見頭一面,總應該有點禮貌,鞋子也不換,馬褂也不穿,流裡流氣的,像個啥名堂!」 「我把你這張油嘴!」郝又三正待伸手揪他的臉,猛然想到是在大街上,已有行人來往,急忙收回手來,「你剛才說她沒有回來呢?」 「虧你這樣問!若不誑你一句,你還收得住腳?」 郝又三心神定了定,也才感到自己確實太慌張了。不說別的,腳上還靸了雙皮拖鞋,身上一文錢也沒帶。他不由抱怨王念玉道:「你也不對呀!這樣一件重大事情,為啥不等我一出來就告訴我?害得我天冤地枉跑了這一段路!」 王念玉泛起一雙俊俏眼睛把他瞅住道:「你准定是昨天夜裡遭老婆纏糊塗了,才這樣無緣無故地睜起眼睛說瞎話!你想想看,是我故意不告訴你呢?還是你問也不問,拉起人家就跑?你剛才好慌張喲,生怕人家走進你的公館,玷辱了你什麼似的!好嘛,以後別再理睬我了,我也再不到你公館找你了!」 郝又三連忙笑道:「好兄弟,又多了做哥子的心了,我跟你賠個不是吧!」當下捏住他一雙小手,說了許多好話,直到王念玉有了笑容,方道:「我現在只好回去收拾一下。你在哪裡等我?」 「等你做啥?說真話,硬是有朋友約我到鐘湯元老號去吃早點。要不是那婊子婆娘攆出來拜了又拜,再三再四勞煩我順路捎個信給你,難道這些人還像三年前那樣,巴結你們,有啥子貪圖不成?」王念玉又嫣然一笑道,「卻也要怪你!前一晌,明明曉得人家陷在新津一時不能回省,倒隔不兩天就跑來探問。最近新津的仗火打完,曉得人家就會回來的,偏你連人影都不見。人家昨夜擦黑時候走攏,一進門便問郝大少爺呢?為啥不來歡迎我?我說,郝大少爺嘛,現在已經歸了正,不再理會你這樣的老相好了……」 「簡直胡說!現在是學堂開了課,我接了幾個學堂的聘,東跑西跑,當然不像以前那樣空閒。嘿,嘿,好兄弟,別再說笑話,請你作古正經告訴我一句,伍大嫂……唉!不!現在該官稱為伍太太啦!這位伍太太還像不像三年前的樣子?」 「啥子樣子?」王念玉收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規規矩矩的,硬像一位正派人家的內眷,一點也沒有三年前的風騷味兒了……」 「我問的是模樣兒。」 「啊!那可老得怪像,」王念玉又呵呵笑道,「你見了,包管會大嚇一跳。但是也好,免得你有兒有女的人再花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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