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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周啟檢急急忙忙走到陳錦江身邊說道:「督隊官,這簡直是我們沒有料到的。」

  陳錦江翻身從馬背上跳下,把馬韁順手交與跟在身邊的勤務兵,然後轉身問道:「你說的是……」

  「我說,沒有料到金馬河會這麼寬,渡船又這麼少,這麼小,大約一個來回,總要點把鐘的時候。」

  陳錦江瞅著河面說道:「嗯!對的……」

  這時,兩隻渡船經河這邊的人聲吆喝,已一齊離開陡岸,船頭沖著流水,向這面劃來。但是每只船的尾梢上只有一個人,一手掌舵,一手划船。離岸不遠,划船力量已敵不住流水的衝擊,船頭不是平平地指向這邊,而是掉向下流流去。

  「……但是像這樣劃法,需要的時候還要多些哩。」

  「那麼,怎麼辦呢?我們這樣多的人和挑子,要渡完,不是要等到半夜去了?」

  「也不會。只要命令我們的人,上了船,大家一齊動手幫著劃。」

  「沒有划船的傢伙呢?」

  「扁擔不也可以用嗎?再不然,手也行的。」

  周啟檢大為得意道:「再好也沒有了,督隊官,你真會想方法……像這樣,頂多三個鐘頭可以把我們渡完……現在,我帶著第一排弟兄押運二十根挑子過去。督隊官,請你帶著第三排最後過渡,你看可以不?」

  「當然可以。不過兩匹馬也該儘先渡過去。」

  第七章 變(二)

  及至最後一船把陳錦江和第三排士兵渡到對岸崇慶州地界,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到底由於河面寬,水流湍急,渡船一開出去,總要被渾濁的激流沖下裡把路,然後才搭得上洄水,才能依賴洄水力量,斜斜地靠近對岸岸腳。到這裡,船上的人也才得以使用氣力,靠著竹篙、扁擔,把船一寸一寸地撐到渡口。這與在岸上估計的大有出入,所費的時間,當然超過得很遠很遠。

  崇慶州地帶果然不像溫江縣那樣平衍,剛一渡河,就顯得丘陵起伏;田疇也不及溫江縣治理得那麼好,長茅灌木彌望都是。

  陳錦江才登上陡坡,周啟檢已經滿臉焦急地走到跟前說道:「想不到時間耽擱這麼久。督隊官,我們只好不在羊馬場歇腳了。」

  「難道不叫大家吃飯嗎?」

  「還有三十二裡路程。一頓飯又要耽擱一些時候。不如趕攏了,再說。」

  「好吧,就照你的話做。」

  士兵們倒沒有什麼,叫準備起身,大家便站了起來。只有那四百多名挑夫,因為過了渡,不准他們亂走,只許散坐在黃桷樹周圍吃葉子煙,他們已經不自在了,聽說不叫吃飯,還要趕三十二裡路程,於是好多人都打起嘰喳來了:

  「餓起肚皮,咋能跑路喲?人是鐵,飯是鋼嘛!」

  「光是跑路嗎?日他的媽,肩頭上還要壓他媽的一根重擔子哩!」

  「莫吵,莫吵,到前面羊馬場,大家放下來,硬要吃了飯才走。」

  「周隊官不准呢?」

  「管他准不准,到時候,倒由不得他!」

  士兵們正四面八方在催促挑夫趕快摸著自家的挑擔。就這時候,忽然一片驚人的過山號:嗚嘟!——嗚嘟!——嗚嘟嘟!從好幾處非常之近的地方吹響起來。緊接著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呼嘯聲:啊呵!——啊呵!緊接著是密密麻麻的、打著藍布包頭、穿著各色各樣短衣、有的登著草鞋、有的打著赤腳的人,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爭先恐後向他們撲過來。

  不等吃驚的人回過神,挑夫們已呼喊連天,向四下裡奔逃,把一多半的士兵沖得五零四散。

  周啟檢慌慌張張地把四圍掃了一眼,跟即拔出指揮刀,大聲吆喝道:「弟兄夥!快快集合!……」

  跟前恰好有兩隻子彈箱疊放在一處。他一腳踏了上去,揮著指揮刀向沖近前來的人群吆喝道:「你們要搶劫嗎……」

  密密麻麻的同志軍,跑在前頭的,居然著他這一吆喝,遲疑了一下。但是砰砰——砰砰!連響了兩聲。周啟檢立刻高舉兩臂,打了個磨旋,連人連指揮刀一齊摔在地上,從此就沒見他再動彈過。原來一顆指頭大的前膛槍鉛子恰恰打進他的腦殼,打得腦漿四濺。

  士兵們也亂了。有的在跑,有的在上刺刀,就沒有一個想到把子彈推上紅槽去開槍。

  陳錦江這時也慌了,不過心裡還稍微有點主意。周啟檢剛倒下,他跟即跳到子彈箱上,揮著雙手,盡自己嗓子所能提高,盡自己肺部所能擴大,拼命地嘶叫道:「同胞們……我們和平交涉……和平交涉……我是督隊官陳錦江……我是陳錦江……我是革命黨……革命黨……」

  幾十根梭鏢已經逼近他的身體,上百張兇狠可怕、流著汗水的臉呆呆相著他。有些人大張著嘴巴在喘氣。

  陳錦江毫不氣餒,還是那麼大聲吆喝道:「哪個是你們的頭腦……」

  「是我!」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雖然也打著包頭,登著草鞋,可是氣概非凡;一手提了支左輪手槍,一手推攘著擁在跟前的同志軍,從最後面一直擠向前來。

  陳錦江把他端詳了一眼,不由心頭一震,聲音自然而然就低了許多,問道:「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的?」

  「大約起初在北校場,後來在鳳凰山吧?我姓李。」

  「哦!你是李樹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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