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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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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家裡這些東西呢?」 「貴重的東西和衣服,檢幾口箱子帶去。」 黃太太想了想,不住搖頭道:「不對,不對。你一個人留下,我也不放心。屋裡還有這麼一攤子底下人,不能個個帶走,留在屋裡,哪個管得下?何況這麼多東西,都是得用的,也帶不了許多,留在屋裡,一定會著糟蹋乾淨。我想來,還是不走得好。」 「萬一亂起來了呢?」 「我說不會就不會。」 「那麼……」 「你不要再三心二意的。我決計把子才接回來。他在外頭跑了這一遭,總還有些經驗,等他回來,再跟他談談,看城裡到底住得住不得。若是真個住不得,那時再打主意也不遲。」 黃瀾生深知太太的脾氣,只要她安了心,就是一碗鏹水,她也有本事喝下去的。他遂轉口問道:「光說接回來,叫哪個去接?這樣亂的世道!」 「叫高金山去。」 「他?」 「昨天,我已試手問過他,他說,只要我們打發他去,他准定保得將軍去,保得將軍回的。」 第七章 變(一) 一條不到二尺寬的泥路,下雨時候,被笨重的水牛蹄子踩出許多又深又大的蹄印。隨後又被秋天太陽曬了幾天,泥巴幹透了,蹄印牢牢嵌在路面上,把一條泥路弄得坎坷不平。從成都到溫江縣的道路是這樣,從溫江縣到崇慶州的道路又何嘗不是這樣? 說起來,在一坦平的川西壩子上,道路原本可以開得寬寬的,並像繩子一樣拉得筆伸。誰想得到道路既是那樣窄,這彎環曲折夾在壟畝中間,從高處看去,硬似盤了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說似蛇也有問題,蛇只管蜿蜒,畢竟有規則,向左是幾曲,向右也是幾曲,而且曲折度也不太大;哪像現在說到的這條路,本來朝西去的,但彎來彎去,有時向北一個大彎,可以彎回來一二百步,再朝西彎轉去? 學過歷史的人說,古時候西蜀的道路,也是挺寬、挺平、挺直的,因為要走兵車,要走驛站上的旅行車,不能不把道路修造得像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後可以行駛汽車的公路一樣。證據是,除了書本上的記載,成都北門外尚有一處古跡就叫作駟馬橋哩。 不管古跡的真實性有多大,四川的道路到底還是在古時候就變得不好走了。因為魏蜀吳三國分立,蜀漢丞相諸葛亮六次伐魏,都因軍糧運輸困難,不能不斂兵而退。軍糧運輸的困難,當然由於道路崎嶇,不能使用幾頭牛、幾頭馬拉的大車作為運輸工具的緣故。只管諸葛亮發明木牛流馬,比起肩挑背負進了一步,想來還是不很頂事的吧?我們川西壩的人到底感謝諸葛亮先生,他的遺制木牛至今尚在為我們服務,不過改了一個名字叫嘰咕車。 就在這條道路上,有五百多人拉成一條單行列的長線,在向西進行。 這條單行列的線,一眼分明,是兩種人組成。第一種人數目最大,足有四百二三十人,全是穿草鞋,戴草帽,小腿上打著藍布裹纏,大腳藍布褲管拽在腿彎上面的挑夫。每個人的肩上,都壓著一根挑子。挑子一定不太重。其中幾十人,年紀都在五十上下,閃著扁擔,走得並不怎麼吃力。除了零頭挑子看得出是一些簡單行李與炊爨家什外,整整四百挑,全是不很大的長方形白木匣。白木匣上都刷有黑字,烙有火印,標明四川機器局製造的九子槍用的子彈。每匣五百顆,每人挑兩匣,四百挑是八百匣,共計子彈四十萬顆,在這個時代說起來,真是一筆大數! 第二種人是夾雜在挑夫中間走著的陸軍第十七鎮第三十四協第六十七標第一營第二隊全隊官兵,一共是一百三十五人。全穿著草黃色哢嘰布軍裝,九子槍扛在肩頭,甩手甩腳地走得很隨便。 在這條線的末尾,是兩個騎馬的人。後面一個是本隊隊官周啟檢,前頭一個是六十八標督隊官、特別調來帶隊的大個子陳錦江。 今年有閏六月,所以現在八月初,等於不閏年的九月初,天氣是涼定了。雖然上午的太陽時不時地從雲隙中射下來,那些扛著槍桿、踏著便步的全武裝官兵,卻一點熱意都不感覺。倒是那些挑夫,大概由於在溫江縣把早飯吃得過飽,熱茶也灌多了些,擔子並不太重,又才走了五裡多路,好些小夥子還是出了汗。 越接近崇慶州地界,冬水田越多。今年雨水充足,到處的冬水田都已灌得滿咚咚的。這一帶的冬水田也和灌縣地方相似,很多田埂上都種有樹。有一把多粗的四川特有的榿木,有飯碗粗再幾年便可成材的杉木。這兩種樹都不大長橫枝,葉子又稀又細,不大遮蔭,無傷於禾稼的成長;樹根盤結,可以使田埂加固。由於有樹木陪襯,水田不像水田,倒很像一些魚塘。事實上,水田裡確有不少的鯽魚、烏魚、竄鰷子和泥鰍。 陳錦江跨在一匹並不高大,可是腳力頗強的青馬上。到底由於人大馬小,人壯馬瘦,看起來實在不如周啟檢人小馬小,人瘦馬瘦受看。不過陳錦江自從受命出發,一直是高高興興的,紅而潤的臉上隨時掛著笑容,騎在馬上左顧右盼,態度那麼悠閒,看起來,卻又比低垂腦袋、高聳肩頭、滿臉憂鬱樣子的周啟檢,受看得多。 忽然,三隻白鷺從一處高坡背後飛出來。緩緩閃著兩翅,一條又長又細的頸脖筆端地伸在前面。本來沿著道路向東北方飛去的,或許看見路上走的隊伍太長,有點吃驚,飛不到多遠。不知是哪一隻白鷺呱呀呱呀叫了兩聲,一個急轉,直朝隊伍前頭飛回。其餘兩隻也跟著打個轉身,並皆低低地幾乎擦著兩個騎馬人的頭頂,一直飛向路右方相距不到十丈遠的水田當中。起初,它們尚把兩隻烏黑長腳緊貼在尾巴兩側,掠著水面飛了一程,似乎要飛開了,但兩腳猛地垂下,立即站在一塊淺水田中;還一齊昂著頭向四周瞅了會兒,才把一個靈巧的、帶有黑色長嘴的小腦袋朝田裡勾下去找小魚吃。 這時,一片深灰色雲翳從天邊擠攏來,把原有的一些雲隙全糊住了,太陽光漏不下來,四周圍的景象頓時變得陰沉異常。映著天光的冬水田反而明晃晃地更像無數塊形式各殊的鏡子。 鏡子當中點綴上三隻白鷺,倒也有趣。 陳錦江不由回頭向周啟檢說道:「看見了嗎,周隊官?」 「什麼,你問的?」 「那畔找魚吃的鷺鷥。」 「嗯!有什麼呢?」 「你不注意嗎?」 自從奉命押送子彈四十萬發到崇慶州接濟守城軍隊急需,周啟檢就感到是一樁頗不輕鬆的差事。由成都省到崇慶州雖然只有九十裡的平路,一天可以趕到。但他已經知道西路同志軍統領孫澤沛正統著萬數的人在圍攻州城。守城的是陸軍十七鎮第三十三協第六十五標第三營全營,管帶林德軒支持了七天,據說已有死傷,聯翩向省城告急求援。因這緣故,才派了周啟檢一隊押運子彈前去,同時就作為增援隊伍,參加林德軒守城。 周啟檢遲遲疑疑地對本營管帶胡光新訴說道:「可否要求標統再調撥一隊人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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