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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楚用看見顧天成勾著頭只顧吃煙,樣子很是尷尬,遂插嘴說道:「依我說,顧哥子這一沖走,或者也有一點好處。」

  「倒要聽聽你說的好處。」顧三奶奶又把手上活路放下。

  「是的,是有好處的。因為那些人既然沒有彰明較著說出來不要顧哥子當團總,顧哥子自己也未提說要把團防改成義軍,這件事情就算根本沒有成議。顧哥子再一沖走,他們說不定也就不好意思再朝這方面講了。」

  「不見得,」顧三奶奶搖了搖頭說,「你不曉得我們場上那些人,十有九個都是踩倒趴的。你若果軟一點,你就吃不完他們的虧。比方說今天的事情,他不沖走的話,他們硬就不敢說出不要顧某人當團總。但是他現在走了,阿彌陀佛,人家還有啥子顧忌呢?恐怕他前腳一走,人家後腳就要光明正大提說了。總之,一句話,這一走,別的不說,團總一定是出脫了。」

  顧天成的頭低得越發厲害。

  楚用對於顧三奶奶只管感激、佩服,但是看見顧天成在老婆跟前那樣懦弱,那樣像打敗了的牯牛似的,心裡又是笑他,又有點為之不平,因即說道:「顧哥子真個把團總出脫,或者還是你們的幸事,我說,顧嫂子倒要看開一些。」

  他這一說,連顧天成都感到稀奇,不由抬頭問道:「是咋個的呢?」

  「咋個的?我只問你,你們場上今天鬧著要找啥子黃蠟丁出來設立公口,要找他出來成立義軍,是不是因為新繁縣城出了事,他們才想乘機響應呢?」

  「自然是這樣的,我不是已經說過了?」

  「那麼,如其新繁縣城一旦平靜了呢?」

  顧天成略微有點愕然。他的老婆又把活路放下,瞅著楚用問道:「怎麼就說到平靜?」

  「難道你們真就沒有想到趙爾豐會派隊伍來嗎?」

  「場上的人都說,趙爾豐的兵已經調完了。光是調去打你們新津的就上萬數,到今天,尚沒撈到周鴻勳一兵一卒,哪還抽得出兵來打我們新繁?即使抽得出兵來,他也未必把新繁打得下,你們新津的仗火就是例子。」

  「我們新津,根本就與你們新繁不一樣。光說那三渡水,就險得很!凡是走過南路的人,哪個不說:『走盡天下路,難過新津渡!』何況你說過,周鴻勳帶的又是巡防軍裡頭頂精悍的一標人馬,用的也是快槍快炮。此外,還有我外公侯保齋的同志軍。你還不曉得我外公的聲望哩!他既然出了山,去給他湊擺的,光拿邛、蒲、大那兒州縣的哥弟夥來說,就不曉得有好多。像這樣又得地利,又有人和,趙爾豐那一點陸軍,當然沒有多大用處。但是說他就抽不出兵來打你們新繁,我看卻未必然。依照我的想法,無論如何,新繁,他准定要打下來的。因為你們新繁離省城這麼近,又無險可據,在縣城裡的那個舵把子,不說沒有周鴻勳同我外公那種力量,恐怕連西路的張尊、張捷先、孫澤沛、吳慶熙這班人都未必趕得上。張尊他們尚守不住一座郫縣縣城,你們縣的這個舵把子便能守住新繁縣城,這不是沖殼子嗎?哪個能相信?」

  一時之間大家都沒有話說。

  末了,還是楚用打破岑寂,他用右手撐住,把身體在躺椅上擺得更舒服了點,然後說道:「還有哩,縣城打下之後,說不定軍隊就會分頭下鄉來的。到那時,各鄉場上的袍哥大爺,你們想,還有不趕快收刀撿卦、腳底擦油的嗎?袍哥大爺一跑,鄉場的情況當然就不再像眼前這樣亂了。」

  「一點不差。」顧天成不住地點頭。

  「那時,袍哥大爺倒跑了,你們這些當團總的卻怎麼搞呢?軍隊下來沒抓拿,難免不把你們當帽根兒抓的。」

  顧天成把水煙袋向土地上一頓道:「是呀!我們都是有身家、有性命的糧戶們,卻怎麼搞呢?又不比那些沒腳蟹,要跑,也沒處投奔。」

  顧三奶奶想了想道:「團防不比袍哥大爺的公口,也不像別地方的同志軍,開辦時候,還立過案,報過縣,得過縣大老爺的劄子。團總哩,向來就是地方上一個當公事的人。我看,軍隊就下了鄉,也沒啥來頭。」

  她的丈夫白了她一眼,咕噥道:「倒不要這麼說。自從十六以來,哪一縣的團防沒同軍隊打過仗?他們早已把我們團防當成同志軍看待了。除非不遇合,若果遇合上了,總是說不脫的。」

  楚用道:「所以我才說,你們場上的人若是真個不要你再當團總,對於你並不算啥子壞事,你們又何必慪氣呢?」

  又是一陣沉靜。

  顧三奶奶把手上的活路放在一隻竹絲編的針黹籃內,一面捋取手指上的黃銅頂針,一面點頭磕腦地說:「是咧倒是,團總出脫了,不當地方上公事,免得人家當帽根兒抓。可是另外一層,我們當家人若是把團總丟了,也有許多不便處,你楚先生就沒有想到。」

  「是不是說,叫化子丟了打狗棍,便會著狗咬嗎?」

  顧天成搶著說道:「倒不為這個。她的意思只是說,我奉了洋教以來,親朋地鄰都很討厭我,如不戴上一頂公事人的帽子,地方上設或有啥子事情,第一個炸雷就會打到我的頭上的。其實這是她多餘的操心。我奉我的洋教,我又不曾仗教欺負過人。地方上的公益捐,只要攤到我的頭上,從沒有說過我是教民,不出。真的,我奉我的洋教,有人家屁相干!」

  「咋個不相干?人人家裡都在敬祖宗,敬菩薩,偏你一家堂屋裡供的啥?」顧三奶奶一根指頭指著堂屋後壁,原先懸掛天地君親師神榜和顧三小房三代神主牌位地方,而現在只空蕩蕩地掛著尺把長一隻黑色木質的十字架,上面嵌了一具好像是銅鑄的耶穌受難像,「這東西看著就不順眼!不說逢年過節,就在平時,到你家來走動的人,一進堂屋門,哪個不搖頭?哪個背後不罵你忘本?若不是這些人引著客人到廂房去,看你顧家祖宗牌位還好好供在神案上,觀音菩薩、文武財神、本宅土地神龕前,還是香蠟錢馬一樣不缺,怕人家不早把你這二毛子的窩巢打個稀爛?」

  把丈夫排揎一頓之後,顧三奶奶又回頭向楚用說道:「我想,場上今天,大家不瞅睬他顧三貢爺,倒不因為他沒有把團防辦好。大原因,就由於他是奉洋教的。你楚先生總該曉得嘛,袍哥大爺同奉洋教的,根本就合不來。」

  第五章 城鄉之間(二)

  過不了兩天,楚用所猜測的事情果然實現。

  新繁縣,確實因為處在平原大壩上,既無山川險阻,而與省城相距又那麼近。所以趙爾豐一接到稟報,登時就面諭王,把正在新都唐家寺剿匪的陸軍六十五標統帶周駿調去,收復縣城,肅清匪類。

  周駿是一個效忠清廷的年輕軍官,又是金堂縣人,對於川西壩的情形很熟悉。奉命之下,遂抽出步兵兩隊,騎兵一隊,親自率領,一口氣殺到新繁城下。經過三個鐘頭密擊,把據守在城頭上的、只有少數前膛槍的同志軍打死打傷了幾十人,便把縣城奪回,還幾乎把段矮哥生擒活捉到手。

  消息一傳播,一些鄉場上袍哥大爺都大吃一驚,雖未全部腳底擦油,可也做到了「得縮頭時且縮頭」;什麼公口,什麼義軍,也都煙消火滅;原先一班當公事的人又陰悄悄地從各個角落裡爬了出來。

  顧天成的團總位置得以保全,當然高興,但是高興得並不久。接著是知縣官余慎的公事下來,要把幾個鄉鎮上有力團防調進城去。理由是會同軍隊,增強城守。

  顧天成從場上一回來,先到灶房找著顧三奶奶談了一番。兩口子跟即一前一後進房間裡來找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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