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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那麼,你的寶眷呢?」

  「自然也頓在新津回不來了!我說老周對不住朋友,就在這裡。你要掉頭,為啥不把人家的家眷先送回省?就說你不便咧,帶個信,我派人去接,也早到了。」

  伍平越說越高聲,並且一對圓彪彪的眼睛越發鼓得像爆栗子,仿佛周鴻勳就站在他跟前一般。

  郝又三回頭問晁念祖道:「周管帶叛變的消息,從哪裡得來的?該不會是謠言吧?」

  書記長搖著他那短髮剃得老高、兩腮瘦得像猴臉的頭道:「營務處傳出來的話,怎會是謠言。而且還特別叫我們各營提防,怕他陰悄悄地派人來營裡煽惑。」

  第三哨哨官馬占彪也和伍平一樣,行伍出身,不過還年輕,才三十來歲。紅著臉皮說道:「管帶,我剛才提說的那個主意,並不錯嘛。」

  「你那啥子瘟主意喲!……」

  晁念祖對著第二哨哨官高占魁道:「我也認為不對。」

  郝又三為了掩飾他的不安,連忙把一個玳瑁紙煙盒摸出,照往天老例,每人敬一支。自己銜一支在嘴唇上,正擦洋火,遂接著問道:「馬哨官提說的,是啥樣主意?」

  伍平噴出一口濃煙道:「叫他自己說吧。」

  原來馬占彪建議,由他們這營直向趙爾豐遞個稟帖,自告奮勇去打新津。他估量周鴻勳本人雖很猛勇,但他營裡的三個哨官、三個哨長,以及幾個什長,彼此很熟,當了面,把言語交代明白,是很可以把他的人拉過來。只要把弟兄夥拉垮,周鴻勳光棍一條,若不夥著過來,就讓他去跑灘。那時,不但把伍管帶的家眷接了回省,並且立了這個大功,說不定還有好處。

  郝又三立刻眉飛色舞地說道:「好啊!這主意並不壞嘛!」

  「就是不好囉!」伍平把頭搖得同撥浪鼓一樣,「郝先生,你是學界中人,摸不夠我們這一行道的命脈。告訴你,我們趙大人的軍令嚴得很,隊伍調動,只有他一個人能拿主意,我們當部下的,除了服從,斷不准許有啥子主張的……」

  來不及等他把話說完,郝又三便搶著說道:「上稟帖請求,准不准還在他呀!」

  「請求也是主張嘛!……」

  晁念祖插嘴道:「周管帶是趙大人最賞識的一個人,現在都掉了頭,還放心再調我們去嗎?所以我說,即令遞了稟帖,也不會批准;或者還會引起大人疑心,疑心伍管帶同周管帶有啥子勾扯……」

  伍平連連點頭道:「著呀!趙大人一定會疑心的。為啥呢?因為現擺在省城的十一營人,別人都不請求,偏偏我們一營人著了急,這其間難免沒有弊竇。」

  矮個子高占魁也開了口說:「就不說這些。老馬默倒我們隊伍一開攏,彼此都是熟人,交代交代,便把人家拉了過來。卻不曾想到,你能拉人家的弟兄,人家難道不會拉我們的弟兄?不要偷雞不著蝕把米,沒有把周管帶拉垮,自己倒搞成了光棍,那才報不出奏銷來哩!」

  說到這裡,連郝又三都點頭說道:「確有這種道理。」他又問到周鴻勳既是老糧子,為什麼會叛變了呢?

  伍平蹙起濃眉說道:「什麼原因,還不曉得。我猜想,說不定是侯大爺的吹功。」

  「侯大爺是什麼人,能有這大的本事,把你們官兵都吹得動?」

  「侯保齋嘛!本來已經洗了手的,不曉得為了啥,這回會重新出山當起同志會會長。我們巡防新軍裡好多人都是他太爺栽培過的,他這位恩拜兄的資格老咧!」

  郝又三猛然想起吳鳳梧就是為了要使他說動侯保齋出山,才由同志會託付到新津縣去的那回事。他又想起吳鳳梧也在打箭爐外的川邊巡防新軍裡當過管帶,和伍平有交情,他自己說,曾向伍平借過盤費。遂不由衝口說道:「伍管帶,你可認得一個人叫吳鳳梧的?」

  「認得,」伍平略微有點愕然,「你咋個忽然提到他?」

  「因為我曉得吳鳳梧目前正在新津幫助侯保齋辦同志會哩!」

  房間內的人都一齊哦了一聲:「他在那裡!」

  伍平向晁念祖幾個人點了點頭道:「不用說了,老周的掉頭,包管是他打的條。」又回過頭來向郝又三說道:「吳鳳梧這個人,狡猾是狡猾,可也有些鬼八卦;若他真個同老周搞到一塊,我看新津這事可就鬧大了,大人准定要發大兵的。」

  馬占彪又插嘴道:「有我們就好囉!」

  伍平只是搖頭,其餘幾人都不開口。

  郝又三向伍平說道:「若果吳鳳梧真還在新津的話,只要托他照管照管,我看你的寶眷更可保險,他這個人或者是有良心的。」

  「難說啊!連周鴻勳這個講交情的朋友都不可靠。」伍平沉思了半晌,「托他一下也好,只怕是一場空事!說不定一兩天內這仗火便要打起來。老周即使厲害得像飛天蜈蚣,他手下也不過三百來人,比我這一營的名額寬一些。不管怎樣,大人的大兵一到,無異泰山壓卵,遲則三天,快則半日,老周就會垮的。我倒盼望真像馬占彪所說,大人能夠調到我們這幾營,那便好囉,公私兩利!如其大人調動別一些營頭去,城破之後,大家逃奔,誰顧得了誰?……」

  因此,郝又三這一次從沂水廟出來,心裡簡直像擱了一塊石頭了。

  第三章 又是一盤棋(五)

  伍平猜得很准,趙爾豐在他簽押房裡果正商量用兵大事。

  這一天,在簽押房裡的,依舊是往天那幾個重要人。即是說,除了鬍子頭髮俱已花白、身體仍然結實肥的趙爾豐本人外,還有那個形態與他相似,只是瘦一些、高一些,年紀已近四十歲的四少大人;也有年紀剛過三十,又瘦又矮,一雙眼皮隨時搭拉著頗難看出他的眼神,臉色永遠蒼白而少血華的九少大人。趙老四照常坐在簽押桌側,一面就桌上翻著一大疊說帖紙,一面向坐在旁邊的日行派辦處道員、督院民政科參事饒鳳藻問道:「真有這些人嗎?有沒有遺漏的?」

  饒鳳藻小小心心地答應道:「有案可據的,現在只有這一批,其他一些,尚在調查中。等幾天,恐怕還可拖得出一張長單子來的。」

  趙老九銜著一支三炮臺紙煙,在當地走了幾個來回,走到坐在一張靠背椅上的兵備處總辦、候補道王橫跟前站住道:「是你對我說的軍心不固嗎?」

  坐在王旁邊另一張靠背椅上的營務處總辦、候補道、掛名松潘鎮總兵,一臉橫肉又黑又紅,兩撇墨黑八字鬍須的田征葵搶著說道:「豈止寅伯這樣說,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說的是陸軍。」

  趙老九像是不大相信的樣子,搖搖頭道:「陸軍,還不是朝廷餉銀養出來的。難道他們敢懷二意嗎?要是真個如此,那乾脆叫他們把槍械繳出來,給咱們滾開好啦!」

  趙爾豐瞪了趙老九一眼道:「莫胡說!」接著向田征葵、王二人問道:「饒介卿拖的那些同志軍匪首的名單,你們可曾看見過?」

  趙老四不等他二人回答,立即把桌上那迭說帖紙拈起來一揚道:「就是這個。不必看,我念給你們聽吧。不過我很詫異,怎麼忽然就鑽出來這麼多的袍哥和革命党。平日這些東西在哪兒呢?何以一個都未抓住?……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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