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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要是放在身邊就好囉!」朱國琛更焦愁起來,「偏偏放在陝西街一位姓劉的朋友家裡。」

  「也不要緊,明早進城去把它燒了再走。」

  朱國琛站了起來道:「為什麼明天去?此刻去,不好嗎?」

  「還是明天一早去的好。一則,現在城內亂得很,只有出城的人,沒有進城的人;二則,我還有點事情和你商量……」

  曹篤這才把他早在心頭想到的一些事,正正經經地說道:「我真沒想到蒲殿俊、羅綸他們會這樣地得人心。聽說制台衙門開槍流血,就因為去請願的百姓多得數不清,並且聲勢洶洶,大有不立刻放人便要和老趙拼命的樣子。老趙害怕得要命,才叫開槍打人的。因此,我想到,不如就利用這種人心,把各處同志會發動起來,給老趙一個遍地開花,使他坐困成都。十根指頭按不住十個虼蚤的時候,我們就到各州縣去揭起革命旗幟,截留賦稅,招兵買馬,堂堂正正鬧他一個天翻地覆。只要佔領幾個重要城池,我們就把軍政府成立起來,你說好不好?」

  朱國琛定睛看著曹篤那副自信甚堅的神態,不由點頭說道:「好倒好,但你現在怎樣發動呢?」

  「就是這點要商量啦。」

  「電報是打不出去的。」

  「豈只打不出去。就打得出去,又怎樣打呢?那麼多同志會,難道每一處都打一封電報嗎?」

  「當然不能。有些州縣就不通電報。」

  「還有鄉鎮。重要的是鄉鎮上的同志會。我曉得鄉鎮上的同志會都是和團防局在一起的,一發動,人就多了。」

  「那麼,寫張傳單,用郵政寄出去,每封信才兩分錢,比打電報又妥當,又省儉。」

  「哼!你還不曉得,就是省內郵政也不通啦!老趙早已手諭郵政局停止收發一切函件。」曹篤連連搔著絡腮鬍子碴兒,顯得有點著急樣子。

  這時,進來一個小工,把左腋下摟著的一大抱同樣長、同樣寬、同樣厚、全都刨得光光生生的木片,和右手端的一個盛滿墨汁的陶土盤,向長案上放下道:「場長寫吧,都弄歸一了。」

  朱國琛揮著兩手說道:「拿出去!拿出去!這時候不寫……咳!以後都不寫了。」

  那小工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當下鼓起眼睛,滿臉不自在地抱怨道:「你說的今天一定要,催得人撲趴跟鬥地弄好了,又不寫啦!」

  「不寫就不寫,怎麼樣?」

  「我敢怎麼樣!現在你是場長,該你歪!」

  曹篤知道這個小工就是朱國琛的一個親戚,大概行輩比朱國琛還高,所以才敢於這樣頂嘴。遂問道:「預備寫什麼用的?」

  「地上那些植物品種名牌已經被雨淋壞了,打算換一換。」

  曹篤把木片看了一眼,估計一下,約摸有四寸多寬、兩尺多長、三分多厚,每片下面又釘了一根細竹片作為插在泥土中的腳子。

  這時,那個小工的態度已經和緩了,轉向著曹篤說道:「曹先生,勞累你代為寫一寫吧。白丟了,也太可惜。別的不說,單是刨光打磨,就累了我一整天。」

  「你親手做的嗎?」

  「我本來是做木匠活路的。」

  「你一共做了好多?」

  「七十三片。還有二十來片沒把腳子釘好。」他又回頭向朱國琛說道,「釘子沒有了,買不買?」

  「我已說過不寫。——不寫就是不用了,還買釘子做什麼!」

  做過木匠活路的人一下又冒起火來,叫道:「硬是不寫嗎?那我拿去丟在河裡,等球它漂到東洋大海,有我卵相干!」

  曹篤好像摸著了麻似的,一下跳了起來道:「有辦法了,老朱!」又急忙問那小工:「你擔保這些木片在水裡能漂走嗎?」

  「杉木板子的,多輕巧喲!河水這麼大,這麼急,只要一丟下去,眨個眼睛就是十來丈遠。」

  曹篤很為高興地笑道:「那就好!……既然你要朝河裡丟,不如送給我……我幫你朝河裡丟。不過我要在上面寫一些字,你認識字嗎?」

  朱國琛懂得了他的用意,也笑了笑道:「用這個來代替電報、郵政,委實好,比郵政快,比電報省,包你二十四小時內沿河百里的鄉鎮全會知道……不過木片窄了點,短了點,寫不了好多字。」

  「我還嫌它長了。字不宜多,寫上一二十個大字,就可以了。」他向那個小工說道,「勞累你把所有木片上的腳子都撬下來。你這木片有多長?……二尺四寸。那好,一改三,每塊長八寸……七十多片可以改二百多塊,夠啦!」

  那小工遲遲疑疑地問道:「曹先生,你要搞些啥名堂?」

  「你認識字嗎?不妨先告訴我。」

  「就是吃了兩眼墨黑的虧囉!」

  「那麼,你先去改一些木片來,等我們寫好了,告訴你。」

  等那小工摟起木片走後,曹篤才向朱國琛笑道:「真是無意得之!……不過二百多塊東西,我一個人寫不過來,你得幫幫忙……我們還必須模仿周孝懷先生的字體,筆劃要粗肥,才不怕被水沖模糊。」

  「你先把這道搬兵檄文擬出來看了再說。」

  「容易,我就寫。」

  口說容易,其實提起筆來,才感到很不容易。因為要說明今天的事變,又要有鼓舞力量,又要像一篇傳單樣子,當然,《古文觀止》上駱賓王討武則天的檄文,駢四儷六的體裁來不得,就是《唐宋八大家文鈔》上王安石《讀孟嘗君傳》書後,也嫌其冗長了。起初,曹篤沉思再沉思,還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好半會兒,寫出來卻有五十多個字。

  朱國琛看了道:「你說一二十個字嘛,怎會這麼長!」

  而後,兩個人琢磨了三四遍,及至改木片的那個小工快要進來時,才算擬好了,恰恰二十一個字,是:「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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