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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那麼。一件事同你私下談一談。」黃瀾生又掉向高金山說道:「你到門房裡去坐一下。說不定看了信後,我還有話要說。」而後他才放低聲音,湊在郝又三耳邊說道:「我今天從制台衙門走回來,才懂得沒一個底下人跟隨著,不特諸凡不方便,甚而走到有些僻靜地方,像金河邊、一洞橋那一帶,鬼都不生蛋的,孤單單一人走著,實在有些膽寒。目下羅升的病還沒有好,就好了,我看他那個癆病框框,也只能留在家裡做點小活路。所以楚用曾經舉薦高金山來幫我,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用人不用人,是你的權利,怎麼問起我的意見來?」

  「如其高金山不是高升,那我就用不著問你了。」

  「你的意思,是否以為高升曾經拐過我家丫頭,你現在使用了他,怕我說你收藏奸宄嗎?哈!哈!如果這樣,瀾生先生,那你還是一副腐敗腦筋,算不得維新人物啊!」

  「我不曉得你早已知道了他,並賜過他衣服。但還有一點,你倒是維新人物,恐怕你府上的人未必人人如你。我擔心用了他後,將來帶到你府上來,該不會惹出啥子閒話吧?」

  「決然不會的!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就可以大放其心了……高升和春秀——你曉得的,就是他拐走的那個丫頭。在今年三月裡一天,還特別帶上他們的三個娃娃,買起點心,到舍間去過一次……當然,事前由我疏通好了。他一家去,作為歸門請罪,我們全家哩,一字不提,作為既往不咎。兩夫婦倒也伶俐,不到半天工夫,居然把老爺、太太、少奶奶巴適得眉花眼笑。二小姐當然不用說了,臨到擦黑走時,二小姐給的東西格外多。我想,三叔和春蘭要是在家裡,也會送些衣物的……」

  黃瀾生不等說完,已嘻開嘴唇笑道:「早知如此,我今天也不致擔驚受怕。今天不是得虧兩個同寅的家人跑進跑出,就連衙門裡那些驚人消息還未必知道哩。你說身邊沒一個得力的家人,怎麼行啦!」

  郝又三再一次把雨傘撐開道:「就為了這一宗,我也贊成你把高升用上。只有一點:他現在有老婆、有娃娃的人,要供家養口,若果按照我們已往用人的工錢,只怕緊了點。」

  「老弟,你放心!我雖然腦筋腐敗,這點兒人情世故,我還懂得!」

  郝又三忽又把雨傘收上道:「高金山剛才說,楚用走了。還說,同著一夥人背包打傘走的。你看看他信上是咋個說的。我想,這些學生們之走,該不會和今天的事情有幹吧?」

  「當真,我還忘記了看信!」

  及至把信紙抽出,卻因寫的字太小,老光眼鏡又未在身邊,只好遞與郝又三道:「你代看吧,我這雙眼睛嘍!……」

  「好潦草的字!……哦!是這樣的。楚用告訴你,前兩天在各處散發的那種《川人自保商榷書》原來是高等學堂一個學生叫閻一士這人搞的。他今天在正午時候,聽見蒲伯英、羅梓青諸人被邀入制台衙門,便直接打了兩次電話給老趙自首。到下午,果被一名軍官帶人到學堂抓了去。於是學堂裡便傳遍了。說,但凡與爭路風潮有干係的學生,都要被逮。他們學堂裡的謠言更凶。說,屠致平把幾個參加同志會人的名單已開送到制台衙門去了。並且聽說街上很亂,死的人不少,走的人也不少。他們幾個人只好出城暫時躲避。請你二老原諒他沒有趕回來和你們告辭……真沒有想到,《川人自保商榷書》是閻一士搞的!我還是不敢相信,或者楚用聽見的仍不免是謠言。」

  黃瀾生無意識地把手一揮道:「這個人好不膽小!為啥不到我家來躲,卻跑出城去躲?」

  郝又三猛然想起丁未年尤鐵民躲在他家,使他一家人提心吊膽的情形,便道:「以我家的經驗來說,你倒是不要存這希望的好些!」

  「信上只說了這一樁嗎?」

  「只這一樁。信末批了一筆是:『高金山事,請表叔速決。聞屠監督已決心開除之矣。』我看,你此刻就和高升說明白,明天就叫他來上工,於你不是也方便些嗎?」

  第二章 同志軍——學生軍(一)

  大平原上快要成熟的遲種的稻,嫩黃得一望無涯。有人形容說:很像一片翻著濁浪的海。——是一片海,不過是淺海。它很淺很淺,淺得足以容人在它的浪濤裡自在遊行。

  這段稻海中心,湧現出一簇青鬱鬱的瓦屋頂;而且還有很高峻的扳鼇抓角的屋簷,還有枝葉紛披、老幹橫拿的皂角樹,柏樹和到處都有的楨楠樹。這是處在成都之西的郫縣和崇寧縣交界地方一個大場:安德鋪。

  今天是趕場日子。大路小路,在連天陰雨後,一溜一滑不好走。但是趕場的人,從二簸簸糧戶到莊稼佬,從抱著公雞、提著雞蛋的老太婆,到背上背一匹家機土布、拿著一大把雞腸棉線帶的中年婦女,仍然牽線似的向場街上走來。

  晌午以後場散了。場上的茶鋪、酒鋪、燒臘鋪、麵食鋪的生意更加興旺。

  出名的老牛筋何么爺,戴一頂幾乎要脫圈的舊草帽,腳上草鞋是撿他長年穿得不要了的,拄一根可以當拐杖用的粗葉子煙杆,挺著胸脯,一路東張西望著向場口走去。

  有幾個年輕小夥子,也有兩個中年漢子,正圍坐在一家茶鋪的臨街安放的大方桌上吃茶。

  大家都在打招呼:「喂!何么爺,吃碗茶去。」

  一看,都是左鄰右舍的熟人,何么爺開心笑了起來,露出缺了幾顆牙齒的牙床,上唇上的不多幾莖很像黃鼠狼的又硬又棕的鬍子,也在皺臉兩邊顫抖了幾下。走上臺階,大聲喊著:「茶錢!茶錢!」葉子煙杆交代給左手,空出滿是筋疙瘩的僵硬的右手,虛張聲勢地伸到裹肚兜裡,直等有人把茶錢給了。——鄉場上吃茶,還是百年以來的老價錢:三個製錢一碗;還是可以搭一個毛錢,如其你找得出毛錢來的話。——才抓了幾十個製錢出來,疊在自己面前桌邊上做樣子。

  何么爺裹著葉子煙——是他自己地頭上出產的柳葉煙,問道:「今天又聽了些啥子新聞?」

  「還不是那些。」

  「有同志軍的沒有?」

  「啷個沒有呢?」

  「正要講給你聽,張莽子也出來啦,帶了好幾百人。」

  何么爺把眼睛一眯道:「張莽子?哪個張莽子?」

  「就是灌縣山溝裡的張熙呀!」

  這果然是一件使人注意的新聞。張熙是灌縣山溝裡的袍哥,手下管著成千上萬的挖礦的礦夫子,就由於礦夫子當中有一些犯過案子的亡命之徒,在鄰近幾個處在平壩的州縣裡的人們,幾乎都把他們看作是梁山泊上朋友,張熙是這班人的頭腦,當然囉,他不算及時雨宋江,也算托塔天王晁蓋。因此,張熙帶領隊伍走出山溝這件新聞,就夠大家議論了。何么爺問到誰有那麼大的本領,公然把張莽子也都請出了山溝。

  一個人答說:「還不是由於張大爺的一個字樣打了去。」

  「哪個張大爺?……是崇義鋪的張瓜瓜,還是新場碼頭上的張尊?」

  「何消問得!自然是我們新場上的張大爺才有那麼大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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