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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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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軒然大波(三) 陰曆七月十四日是黃瀾生家的中元祀祖燒袱子的一天。 中元祀祖,在當時的四川習俗中,是一件家庭大事,它的意義好像比清明、冬至的掃墓、送寒衣還重要。因為這緣故,楚用已經三天未去學堂,一直留在黃家幫著撕錢紙,寫袱子。 成都的錢紙,由於鐵戳子打得很認真,不但錢印緊密,每一疊上的錢印還是打穿了的。要燒它,使得細心而耐煩地撕開。撕破了還不好,據說,燒化了是破錢,鬼不要。每每十斤一捆的錢紙,必須用相當多的人,撕相當多的時候。從前忌諱女人撕錢紙,說女人是陰人,與鬼同類,經手的錢紙,燒化仍是錢紙,變不成錢,騙不了鬼;甚至說女人身上不乾淨,經手的錢紙有穢氣,即使燒化了成錢,鬼也嫌髒。 自從維新之後,越到近年,破除迷信、提倡女權的學說越得勢。黃瀾生對於燒錢紙騙鬼,已經有了懷疑,但他又說:「不信鬼神可也,祭祀自己祖宗,是儒家慎終追遠的道理,說不上迷信。今天燒錢紙,即是古人化帛,只能說是一種禮節。」既然只算一種禮節,他就不像從前那等考究:首先,在每次祭祀祖宗時候,便不一定要買上幾捆錢紙來,使大家撕得頭昏腦漲;其次,黃太太、婉姑、菊花、何嫂等人要來插手幫忙,他也能夠尊重女權,再不像從前那樣有所忌諱。 中元祭祀祖宗還另有一種禮節。那便是焚化的紙錢,不能用撕開來就燒的散錢紙,必須把錢紙撕開,又數出同等數目,疊成若干疊,每一疊還必須用紙鋪裡專賣的一種印有花紋格式的紙張包好,用糨糊粘好,這樣,才叫一封袱子;而後還必須端肅容儀,用小楷字在袱紙封面上按格式填寫清楚:敬獻清故奉政大夫祖考□□公冥收,裔孫黃迥沐手具。還有祖妣名下的,還有考與妣名下的,都要一封一封地寫。比如敬獻祖考名下袱子一百封,祖妣名下一百封,考與妣名下各八十封,那就得恭書三百六十封。再加上幾個旁支親屬的男女,每年的袱子,總在四百封以上,小楷字數在一萬字以上,這對不經常寫字的人說來,真是一項不輕巧的工作。往年當然只有黃瀾生一個人來做了,今年偏偏公事很緊,一天假也不能請。到七月十二日,楚用在學堂做了報告回來消夜,黃太太提議請楚用代筆。黃瀾生很是高興,為了敬事起見,還給他作了三個長揖。並且點上洋燈,流著汗,坐在書房內的書案前,先寫了幾張範紙,再三囑咐不要寫破筆字,不要寫行草,怕的是祖宗有靈,要怪後代兒孫心不誠,意不敬。 祭祖宗在下午三點鐘,燒袱子在擦黑時候,這也是成都的習俗。今年雖然罷了市,但是從七月十一日起,每條街,仍然有不少人家祭祖宗、燒袱子。各處寺廟裡的和尚也仍然在做盂蘭會。僅只沒有唱戲。 黃家為了主人的方便,祭祖移到下午五點鐘。上供的八盤菜肴,照例由女主人親自下廚烹製。直到六點鐘,三獻三奠,男女主人盛妝黼黻,連振邦、婉姑都打扮齊整,叩頭送神之後,大家換了便衣,方把菜肴撤到倒座廳內,共享福餘。 家祭本不請客。但楚用是常客,而又幫過大忙,上供時還磕過頭,當然例外。孫雅堂哩,因為不知道黃家在今天祭祖,更未料到今天這麼晏才吃午飯,他無意碰上了,當然也是例外。 孫雅堂剛一端酒杯,便問黃瀾生:「制台衙門可有啥子特別消息?」 「今天倒沒有。只是最近兩天,我們科的饒大人被調到內裡辦事,很難到科裡來。我幾次進去稟公事、送稿,都見他忙著在寫東西。隔不遠是季帥的簽押房。只見尹惺吾、田夢卿、楊彥如、王寅伯,還有別一兩位大人,進進出出也和平日有點不同。哦!想起來了,在簽押房進出,並且聽說近兩天更和四少大人親密得出奇的,還有路子善這位寶貝太尊。我曉得的就是這些了,你天天都在跑藩台衙門,你的貴友又是幕中人,或者你有啥子特別消息吧?」 「正因為得了些特別消息,所以才想和你印證一下,不道你的耳目才這樣短!」 黃瀾生咧開嘴皮一笑道:「莫這樣誇口!如其你不為了你東家的事情鑽到藩台衙門的簽押房,你的耳目也未必長。」 黃太太不知為了什麼,這次卻站在她丈夫這面來了,說道:「真的,把你們兩個調換一下,恐怕孫大哥還趕不上瀾生哩。不過,就這樣,我已經覺得太麻煩。最近五六天客來得才稀疏了些,前一向,你沒看見,瀾生剛一回家,客就來了,幾乎連晌午飯都沒有暢暢神神吃一頓。耳目若果再長一點,那只好不睡覺了。」 黃瀾生接著說道:「卻也怪,連郝家父子也好幾天沒來了。夜裡有空,我倒想去看看他們……話又打岔了,且說說你的特別消息。是不是尹惺吾又在抽王采帥的底火?不然,就是在罵蒲伯英、羅梓青這班人!」 「王采臣既然微服而行,拿日子算來,恐已走過廣元,要到陝西境內了,尹惺吾為啥還要抽他的底火?對同志會那班人,這回倒不只是罵,還幾乎要動他們的手了。」 「咦!真是特別消息啦!快說,快說。」 「且不要忙,我先問你,有一種《川人自保商榷書》,可看見過?」 黃瀾生正自沉吟,他又掉頭去問楚用:「你總看見的?聽說學堂裡也散了去。」 「他幾天都在我們這裡幫忙,一直沒有回學堂,他咋個看得見?」黃太太搶著代楚用回答了,並說,「瀾生一定沒看見。不然的話,他昨天夜裡就告訴我們了。到底是怎樣的,你一直說下去不好嗎?何必這樣一吞一吐呢?」 「哈,哈,二妹就是這樣性急。那麼,我告訴你們……」 據說:在昨天下午七點鐘的時候,尹藩台用電話邀約的重要官員到齊之後,他來不及寒暄如誼,便從手邊拿起那份接到不久的《川人自保商榷書》,向著大家揚了揚,瞪起眼睛,翹起兩撇不算長的烏黑八字須,說道:「這個傳單,想來大家都看過了。好傢伙!簡直元神畢露了!他們一開始鬧爭路,我就曾說過,四川人是壞透了頂的東西,鬧爭路是藉口話,暗地裡定藏有別的文章。那時,大家不信我的話。今天,有了證據,總該明白了!……你們看,他們要抓財政,抓兵權,要自己辦實業,自己開兵工廠,自己辦教育。一句話說完,就是要造反!要割地自雄!……這且不說。他們還要派團丁把我們連衙門連人都看管起來!……我們都是朝廷欽命官吏,難道我們就不想個法子,聽這班狂徒把我們看管起來嗎?」 大家都瞠目相視,也有垂著頭沉吟的。 還是他的氣憤話:「怎麼樣?這樣束手待斃,總不對呀!大家別再認為他們是虛聲恫喝了,這些無法無天的東西,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又沉默了一會,提學使劉嘉琛才輕言細語說了兩句:「這自保商榷書,還不確知是什麼人散發的,先得調查一下的好。」 尹良一下就叫喚起來道:「何須調查!除了那班鼓動爭路風潮,鼓動罷市罷課的人,還有何人膽敢有此異圖?大凡謀反叛逆的歹徒,起初都還膽怯,縱有奸謀,也還不敢當眾昌言;及至官吏姑息縱容,羽翼已成,自然就無所顧忌。大家應該記得從前長毛賊在廣西金田起事,不就是這樣嗎?我看,鬧同志會那班人現在已經得意忘形了。及此不圖,我們的身家性命都不能保了。他們要練兵練團來整治我們,我們也就應該先下手為強!」 他遂掉頭向著陸軍第十七鎮統制官朱慶瀾問道:「今後全要你這個掌兵權的人來負責,來保護我們文官!你的兵,到底怎樣?能不能打仗?憑你一句話,我們再來定辦法。」 朱慶瀾雖然生就那麼一大堆,畢竟宦海沉浮已久而又是文職出身,對於事情的利害,不管怎麼說,也比尹良高明。當下便皺緊眉頭,背著雙手,在花廳裡踱起方步。 全花廳的官員都沉默而緊張地等著他的答話。並且一大部分人都知道,尹良召集有陸軍統制官並有參謀處總辦吳璧華這兩個手握兵權的人來參加的會議,當然早打好了主意,只要朱慶瀾說是全鎮陸軍一萬多人都可靠,看起來,便要用兵無疑。用官兵來打純良百姓,四川是有過前例的。光緒元年東鄉縣百姓因為抗繳苛捐雜稅,被官兵洗剿的大案,雖然已是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但在四川人的記憶中,還新得像昨天一樣。那時,統兵大員是在湘軍裡立過汗馬功勞、升到四川提督的李有恆,就因服從了當時護理總督、也是一個滿洲八旗出身的人、叫文格的調遣,大打出手,冤枉殺了好幾千人,後來事情鬧大了,鬧到北京,不可收拾,清朝的太后、皇帝才派出兩次欽差來查辦。結果,把提督李有恆斫了頭,才把民憤稍稍平復。但是主張用兵的文格,僅只得了個革職留任。朱慶瀾這時的頭腦當中,是不是想到了李有恆與文格之同罪異罰?是不是害怕鑽進尹良的圈套?是不是看清了現在是宣統三年,不比光緒元年的時代?他在事後自己沒有說過,或許他來四川的年歲不久,還不曉得有這個前例。總之,事情的利害,他是深思熟慮到了。所以在躊躇了好一會後,他才站在當地,一字一句、結結實實地說道:「今天的新軍不比綠營。我聽他們的議論,似都贊成爭路。看樣子,叫他們去打土匪,他們一定服從,如果叫他們去打同志會,恐怕指揮不動。」 「唉!這不完了嗎?」尹良好像吹漲的皮人一下泄了氣,把兩隻手一攤。 花廳裡又鴉雀無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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