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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他說:「你們以為張表方那一場爭吵,果就把趙季帥嚇著了嗎?要是這樣設想,你們未免把趙季帥太小視了。依我的愚見,表方那一場爭吵,不唯沒有把季帥嚇著,反而引起了他的憤怒。你可設身處地想一想,至不濟,他到底是一位總督部堂,到底是皇上欽差他來管轄四川全省官民的大員,你們開會,他來演說,不拿一點官架子,這不比王采臣還強些嗎?你們總在恭維王采臣平易近人,尊重輿情,但我回到四川就未聽見人說他曾到過你們的會場上。趙季帥接事不過三幾天,你們開頭一次會他就來了,足見他看重你們,存心和你們要好。這樣子,即使在演說時候有些話不妥當,你們也該聽著就完啦,為什麼那樣不計利害地和他頂撞?我聽說全場股東還打起夥地給表方呐喊助威,鬧得不成名堂,幾乎使季帥下不了臺。這簡直是存心皮的舉動。用這來對待平常人,已不免有傷忠厚,請想,用這來對待一位手操生死大權的總督部堂,豈不是自惹煩惱?真是何苦哩!」

  說完之後,他還歎息了一聲。

  郝達三平日對於葛寰中的言論很是信從,一直就認為葛寰中有學問,有見識,有世故,有閱歷,無論講什麼,都比自己高明。今天卻不同了。在聽葛寰中說話時,雖然也捧著水煙袋,蹺著二郎腿,誠心誠意在聽,但是眼睛裡卻時時閃出一絲笑意。很明顯,他對葛寰中的說法也有了他不同的意見。

  當然,葛寰中也看了出來。在他重新叭著雪茄煙時,才笑了笑道:「老哥,我的話是不是有點刺耳?……我也明白你一定要說:趙季帥的演說扎實了一些,好像要你們莫再吆喝保路廢約,好像趙季帥同盛、端兩位大臣已在一鼻孔出氣,若是不給他頂轉去,你們股東豈不跡近退讓?豈不把幾個月來鬧得天烏地暗的前功都捐棄了?豈不被天下人恥笑你們虎頭蛇尾,遇著仁懦的王采臣,你們硬得像石頭,遇著剛強的趙季和,你們就變做了糍粑?你們之所以要給他頂轉去,實有你們不得已的苦衷。唉!若果是這樣想法,那簡直是意氣用事了!那簡直是不計事功的意氣用事!」

  「何以見得是不計事功?」

  「老哥,你是明知故問嗎?抑或和伯英、梓青、慕魯他們一樣,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古人說的,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道理你總該知道吧!如其那天你們能忍耐一下……即使認為有些地方非申明不可,等散了會後,在休息室裡去說,不是一樣嗎?即使忍不住要當場申訴,那也該說得委婉一點,使人受得了,也不該像表方那樣,磚頭瓦塊把人打得嘴青面黑。你們只求快意于一時,卻不知季帥的脾氣也是吃軟不吃硬的。如其真個翻了臉,鬧到官紳背馳,這于你們保路前途,又有什麼好處?」

  郝達三也才沉吟著道:「你的話倒也不錯,只是船已下了灘了!」

  「還可以轉圜不?」

  郝達三搖著頭道:「難!」

  確實不容易轉圜。形勢已經造成,當然會演變成為後幾天的情形:

  閏六月十三日——就是張表方和趙爾豐鬥口的第三天,特別股東大會繼續開會,票選全省各府各廳審查員的這天,趙爾豐便藉故沒有來。那天,恰恰接到李稷勳由宜昌轉來閏六月初九日端方打與李稷勳的一通謾駡四川紳士的電。電文中有這麼幾句:「蜀中近狀囂張,股東開會,聞頗有地方喜事之人,參與鼓煽。其實,公正紳董並不謂然。此舉非徒妨害大局,抑且不利川人。」又說,「已有嚴旨交川督,除股東開會外,如有借他項名目聚眾開會事情,即行禁止。倘敢違抗,即將倡首之人嚴拿懲辦。」當然,端方的意思:股東可以開會,卻不許有什麼異議;而且保路同志會更不許存在,提倡辦保路同志會的人,都該拿辦。股東當然要大吵大鬧。據說,吵鬧得連主持會議的會長顏楷也沒有辦法。結果,由重慶來的股東代表朱叔癡臨場把端方痛駡了一頓,又照樣擬了一通回罵如儀的電文,經會眾通過,請在場的勸業道胡嗣芬、巡警道徐樾送到督院,回說趙大帥答應代轉出去,才散了會。

  閏六月十四日,是正式大會之期。要會議川漢鐵路收歸國有的事件。這是特別股東大會召開的主要議題。大家的態度,即是說股東們奉不奉詔,遵不遵旨,都要在這一天切切實實表示出來。遵奉詔旨的辦法怎樣?能不能聽從郵傳、度支兩部的部令,靜候查帳核實,把現款附入國家股額,將來只是領取像昭信股票一樣有名無實的息金?抑或有什麼修改?如其不遵奉詔旨,那麼,不用說了,幾個月以來的運動早已說明。不過到底取什麼方針呢?是一味硬到底,還是有點商量的餘地?固然,在十一日那天,由於副會長張瀾的頂撞,現出了一些徵兆,不過據熟悉四川人情性而在這次風潮中又和諮議局議紳更其接近的署理提法使周善培推測起來,似乎也只是很少數人在附和張瀾;說是大多數人都想著適可而止,像公司總理曾培在院上那天所說,只要股款有著,他們便可收帆轉舵。

  趙爾豐為了顧全國家威信與自己面子,曾和侄兒老四、兒子老九、幕僚中一班可與商量大事的人,甚至連有智囊綽號、也是二哥極為賞識的鹽運使楊嘉紳,都叫到簽押房,仔細研究之後,因才故示寬大,又統率起全城正印文官,來到會場。本意要趁機再講一講違抗詔旨的害處,以及如何商量一個可以收場的好處的,卻沒有料到議題才由會長顏楷一宣佈,全會場登時就變成了黃蜂窩:有罵的,有說的,有吵的,有嚷的,甚至有拍桌打掌又哭又叫的。其中鬧得頂凶的,仔細考察起來,倒不是前天和他鬥口的那一夥諮議局議紳,卻另是一班從外地來的股東代表們。有一個,幾乎把聲音都叫啞了的,就是那個什麼朱叔癡。看起來,真是一群暴亂分子,何嘗有一丁點善良紳士的氣度啊!趙爾豐正自失悔不該再到這樣地方來時,據說,全會場已經把朱叔癡所提出的議案付了表決。議案是三點:第一,質問郵傳部;第二,籲懇總督代奏誓遵先皇帝諭旨,四川境內的川漢鐵路仍歸商辦;第三,從速提回存在上海、宜昌各處的款子。並且據說群情憤激,趙爾豐也撐不住了,只好答應代奏才脫了身的。

  閏六月十五日繼續開大會時,趙爾豐遂不再來了。不唯從此不再和會眾見面,而且拒絕代奏,即是說,明白表示所見不同,也從這天開的端。

  閏六月十五日這天會議,的確是個重要關節。趙爾豐之不再去,除了怕像頭一天當場打麻煩外,確也有一點報復十一日受氣的仇恨。不然,為什麼他在開會之前,把一通剛收到的、尚未證實的郵傳部電報,急急忙忙地不經商量就送與顏楷,叫他當場公佈?當然囉,像這樣一通電報——就是飭令川漢鐵路宜昌公司總理李稷勳,把所有存在四川省外的,四川人民所籌集的,尚有七百多萬兩紋銀路款全部接收,繼續修路的部令。這和頭一天議決案的第三點正好針鋒相對。也正好說明,官民兩方鬧鬥了幾個月,到目前,才都看清楚了事情的要點,還是在錢。誰先下手把錢抓住,誰就有力量。股東會遲了一步,怎能不算是一個非常打擊?據說,趙爾丰采納了楊嘉紳、饒鳳藻等共同研究好的這一撒手鐧後,算定股東會吵鬧哭罵之余,必然要來找他代奏揭參。到此,他便要擺點樣子給那班東西看了。

  果不其然,還沒到正午十二點鐘,派去監督會場的勸業道胡嗣芬、巡警道徐樾的手本,就由戈什哈傳到執帖二爺手上來了。趙爾豐摸著鬍子微微一笑,便向那執帖跟班說道:「去給胡、徐兩位大人說,要說的話我大概知道了。天氣正熱,請兩位大人回府去休息個把時辰,吃了午點,再到我這兒來,我有話說。」

  接著他又吩咐另一個跟班打電話,問一問提法使周大人是否還在臬台衙門,請他在下午一點鐘後來,有話商量。

  趙爾豐佈置之後,身心頗覺泰然。靠在紫檀藤心太師椅上,居然有點朦朧,直到那個十八歲的來龍丫頭端著涼點心走來,他才清醒了。

  制台衙門是如此悠閒,如此靜謐,正可對照鐵路公司那種尷尬情形:一個並不算怎麼宏敞的會場擠了六百多人,盛暑時節,夠熱夠悶了吧?而且又從早晨八點鐘後就開了會,太陽越曬越大,一直曬到下午兩點鐘,一陣陣像蒸籠內的熱氣從屋頂上、從窗戶上直逼進來,逼得人不僅頭昏腦漲,眼睛也花了,耳朵也鳴了,如其能走動走動,找個涼快地方,把長袍短褂解開,讓汗氣發揮發揮也好呀!但是兩位道台大人走了這一會,原說立即回來回話,眾人當時義憤填膺,又都喊出了口說:「若果趙大帥不答應代奏揭參,我們就死也不離開會場一步!」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然再熱再悶,而且還有點餓了,也應當忍住。還應當端坐在各人的座位上,連話也不多說——其實是不想說,一開口更煩惱。

  一直到下午兩點快一刻鐘的時候,老年人已經靠著硬木椅背睡夠了一覺,年輕一些的人也已等得心焦意亂,才聽見二門上一陣人夫轎子吆喝而來的聲音。大家精神一振,連忙從窗戶上望去,果然是胡嗣芬、徐樾回來了。但奇怪的是,走在兩個道台前頭的,還有一個很熟悉的官員——周孝懷。

  官員們剛進會場,不及和會長副會長周旋,便登臺宣佈說,趙大帥實在礙難為諸君代奏。

  忍熱忍餓等了兩三點鐘,而結果是不答應,會場的憤激情形,那是可以想得出。幾個老年人的火性好像比年輕人還大,都站了起來吵說:「他不答應代奏麼!那麼,我們就一同上院去,跪著哀求,看他答不答應?」

  這中間就有那個八十多歲、常常倚老賣老的伍崧生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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