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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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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伯英屈著一隻腿坐在炕床的上手,一面抽著主人遞去的水煙,一面向葛寰中說道:「是的,這個姓吳的所報告的趙季和態度,正和你吃飯時所推測的大致相同。一則他在川邊幾年,不瞭解外面時局的變化;二則是受了尹惺吾等先入之盲,越發不明白我們這次反對盛宣懷,反對端方,並不是像革命黨樣是在反對朝廷,反對政府。我們其實還是愛戴朝廷的好臣子,我們只是不忍看見朝廷為權奸蒙蔽,把重要的路礦拱手讓與外人,使瓜分之禍接踵而至。即使不至亡國,然而照現在朝廷的施為,亦足以引起革命黨的造亂口實,更足以引起四萬萬國民的離心離德。到那時候,大家必然同歸於盡。可惜這種道理,匹夫匹婦都曉得,而身居高位的疆吏偏不明白。我們好不容易才把王采臣說通了,而今又來一個冥頑不靈的趙季和。這卻如何是好!寰翁,你是開明的一派,官場情形比我們通曉,你看今後我們該怎樣辦?」 葛寰中還正沉吟著沒有開口。 張表方又高聲說了起來:「依我的鄙見,就不管他趙季和對我們怎樣,我們還是照……照起先商量的那麼辦,就是說一方面由私人先去稟見他,借……借賀喜為名,把道理先對他講……講清楚;一方面從速召開股東特別大會,請他親臨會場,看一看真正的民氣是不是四川也是有的……而後,我們再根據法律,來說明白我們爭路原是奉行先朝德宗景皇帝的詔旨,並沒有違犯國家法律,倒是現在把鐵路收歸國有政策,不先交由資政院和諮議局議決,那……那才是違背法律,破壞法律的行為。這樣違背法律的詔旨,我們寧死也不能遵從的……」 接著他還說了一篇大道理,聽的人都非常贊同,認為他的理由充足,很可以說服趙爾豐。 這時,羅梓青也別過吳鳳梧、王文炳,走過這面。蒲伯英把張表方的話大略告訴了一遍,問道:「你看如何?」 「當然,為今之計,義無反顧,管它前途有多麼危險,只好埋著頭向前沖了。現在,我們就商定一下,趙季和來後,誰先去會他。真可惜,上個月鄧慕魯、葉秉誠兩人不曾一直迎接上去,那確是一個關鍵,設若趕在尹惺吾等之前,同他切實談一談,我看,他的態度斷不會像目前所聞的這樣頑固。起碼,他對我們真意所在,是知道的。寰翁,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鄧、葉兩人之留住新津,以及等不得就回來,該不是這位周孝懷搞的什麼詭計吧?」 「決然不是的!」葛寰中登時不僅容色端肅得就像面對著他的這位恩上司,同時還從所坐的太師椅上挺起腰板,儼如坐在臬台衙門的官廳裡一樣,提起喉嚨朗朗說道,「決然不是的!周大人為人磊落光明,表裡如一,這已為諸公所知,不用說了。就以這回爭路事情說吧,能夠不顧自己前程,拿出全副力量來支拄諸公的,在目前官場中恐也難找第二個吧?周大人現在已經由勸業道升署陳臬,官不算小。如其他也像鄭孝胥那樣,稍稍附加一下朝廷上的權貴,他是很可以升到巡撫的。然而他不肯這樣做,他還不顧同寅的指責,不管上司的疑忌,甚至沒有想到將來得罪權貴,丟官罷職的那些後果,這是為的什麼?難道周大人是傻子嗎?是糊塗蟲嗎?唉!不是的!周大人還是同諸公一樣,不光是一個朝廷的好命官,而且還是一個忠君愛國的維新人物。他曾經向我說過,朝廷既有圖存求治誠意,幾年來舉辦了多少新政,還準備把專制政體改為君主立憲,那麼,我輩臣子便應該仰體聖意,多多做一些福國利民的事情,遠之取法歐美,近之取法日本,日新又新,唯精唯一,庶幾九年之後,憲政公佈,縱然做不到既富且強,但也一定可以屹立東亞,不再招致瓜分之禍了。因此,對於這次盛大臣向四國借款,把鐵路收歸國有,他不但不贊成,說起來還很痛心。他認為像這樣搞下去,內則必會激起民憤,大失全國喁喁望治之心,外則列強正在環伺,這一來恰好授與覬覦之機,內外交攻,上下相逼,國家前途,還有什麼希望?所以他對於諸公仗義執言,奮起力爭,因為合乎他的忠君愛國宗旨,他因此一開頭就不計利害地替諸公行了多少方便。那時候我還沒有回省,自然舉不出例子,但諸公一定比我清楚。總之。周大人並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小人,也不是只顧自己升官、不計國家興亡的官蠹,更不是兩面討好、敷衍應付的巧宦。羅先生所疑,兄弟我敢代周大人申辯說,決非事實!」 羅梓青揮著扇子笑道:「我只是一句笑話,寰翁倒認真了。」 「是非所在,是不能含糊的。」 張表方道:「葛太尊倒也應該為周大人申辯。不過只向我們說,卻不中……中用,我們根本就相信周大人並非普……普……普通官吏,但……但是外間謠言不少,甚至還……還說,到清溪縣去歡迎趙大帥的,就是周臬台……」 蒲伯英將水煙袋放下,從炕床上一躍而起道:「這些道路之言,不說它也罷。我們還是書歸正傳,商量一下這次臨時股東大會會長、副會長,到底誰來擔任合適些。商定後,將來好在籌備會上提出,免得到那時願意擔任的不適宜,適宜的又要東推西推……」 郝又三把吳鳳梧、王文炳送走後,剛好進來,一直走到羅梓青跟前低低說道:「吳管帶說,設若伍管帶來省,羅先生要不要會他一面?」 「到那時再看吧。我想,你既是認得伍管帶,不妨先去問問他,看吳管帶所說的話確不確實;再則,除此之外,看還有別的什麼消息沒有。」 「……我再說一句,這次股東會會長、副會長不比尋常,既是要和朝廷抗爭,就一定要物色一個有聲望的人,至低限度,北京方面認為是正派的人出來擔任。副會長哩,也要一個有才能、有名聲的人。他除了為會眾心服外,還要能夠和地方大吏短兵相接。大家想想看,眼面前哪幾個人合適?」 郝達三道:「這何待說,會長,你就合適。」 「不行!我已是議長,不能再兼會長。」 彭蘭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如其伯英兼任了,誰又代表民意?你們想,諮議局兩位副議長,現在蕭秋恕在北京,梓青又兼了同志會會長。伯英怎麼再兼得?我的意思,先把股東會的副會長商定,正會長再想人吧。」 蒲伯英說:「副會長,請表方擔任了吧,他最合適了!」 「莫找我!莫……莫找我!……你們難道不知道我……我向來口吃,說起話來結結巴巴……那怎麼好!」 羅梓青道:「毫不要緊。你雖然口吃,但說話有斤兩。」 彭蘭村也說:「我贊成表方來擔任。這回這個副會長責任重大,差不多的人是不能勝任的。又要有才能,又要有氣魄,頂要緊的在乎不畏難,說話還在其次。」 郝達三道:「說話也重要。表方不是不會講演,也長於爭論,口吃並不相干。我看不要再研究了。寰中意思怎樣?」 「我沒有資格參加意見。」 郝達三搶著說道:「怎說沒有資格?漢州、新都你還是有田有地的。」 「那也只算一個租股股東,普普通通的,又不是什麼代表。」 彭蘭村插嘴道:「不然!只要是股東,就有資格。若從現在提倡的官紳聯合會說來,你又是官,又是紳,資格還有多哩!」 蒲伯英道:「不能這樣說。只要是四川人,便有資格。葛寰翁雖然用浙江原籍在四川做官,但是生長在四川,祖若父的墳墓在四川,只這一點,已夠資格。何況還有田舍,而又贊成我們的宗旨,又襄助我們的所為。周法使是我輩一流人,因為是行政官,不能不略劃界限。葛寰翁也是我輩一流人,恰好不是行政官,那又何分彼此?僅只為了嫌疑,不便把尊名拿出來罷了。因此,我說,葛寰翁倘有高見,是很可以發表的。要不然,那就見外了,還能說是我輩一流人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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