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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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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他稟告:趙爾豐還沒有由打箭爐起身時,先就派了他的兒子趙老九和他的侄子趙老四到成都來了。比及起身,走到清溪縣,趕由成都去迎接他的尹藩台尹良,就在這裡迎著了,談了一天,尹藩台破站先回了省。到滎經縣,趕去迎接的是松潘鎮總兵、調充全省營務處總辦、候補道田征葵,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候補道王梭,也是稟見之後,談了一天,先行回省。到雅州府迎著的是周臬台周善培,也是稟見後先回了省。前天到邛州趕去迎接的,是趙四少大人、趙九少大人。現在趕到新津去的,還有不少的大官。估計趙大帥今天可到新津,若是按站起馬,明天定到。但是想來在新津說不定要留住一下,先頭隊伍巡防軍一營,昨天才過新津,今天可以到省。 吳鳳梧像背書樣,一句趕一句背完之後,矮而有點胖的彭蘭村接著問道:「就是這些嗎?」「稟告部長,就是這些!」蒲伯英把摺扇舉起,向大家一比,很像在諮議局議長檯子上禁止別人發言的樣子。大家果也聽他指揮,就不說話。 他沉思了有一分鐘的時間,才舉起他那光芒乍乍的眼睛,看著筆直站在跟前的吳鳳梧道:「難為你給我們打聽到這麼多重要消息。我再問你,這些消息你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可不可靠?」 「稟告議長,消息是可靠的,就是率領先頭隊伍的那個伍管帶親口告訴我的。」 郝又三一震驚,不由衝口問道:「可就是伍平?」 「稟告大少爺,正是他!」 蒲伯英一下掉頭把郝又三看了眼道:「老侄台,你認得巡防隊伍上的人嗎?」 郝又三緋紅著臉,點了點頭。蒲伯英並不注意,仍然問起吳鳳梧的話來。 「伍管帶大概隨同趙大帥一道出來的。既然曉得一路去迎接他的人,他多少總聽見一些話吧?」 「稟告議長,各位大人和趙大帥談些什麼,伍管帶不曉得。伍管帶從趙大帥身邊一位保鏢的張麻子口裡,倒聽見趙大帥和兩位少大人談了些話。好不好讓部下轉稟一番?」 身材高大,蓄有兩撇黑八字須,一張長方臉上很少笑容的張表方,接著說道:「那就好哇!這樣吧,吳管帶,我們都是愛……愛國同胞,請你莫這麼客氣,就是說莫這麼講官派。我……我說,我們坐下來慢……慢慢講,莫再……再鬧什麼稟告囉,部下囉。是同胞,就是朋……朋友啦!」 蒲伯英也才笑道:「當真的,我倒忘記了!請坐下,好說話。」 同時高貴把旋泡的兩碗茶送了進來。 吳鳳梧坐下後,再拿眼睛把幾個人細細一看,覺得同平時在大帥轅門內看見的那些戴大帽穿官靴的大人老爺,確乎有些異樣。首先,就使人不感到拘束,雖然剛剛見面,說起話來仿佛都像老朋友。他因此也才松了一股勁,把他從伍平那裡聽來的話,組織一下,說了起來。 據說,兩位少大人曾經說到省城會見王護院,交了帶去的信,王護院叫他們轉達說:「現在四川的紳士已經不像從前。自有諮議局以來,紳士們都抬了頭了,稍有不合,他們便要起來爭論的。季帥接事後,倒要好生對付。」當下,趙大帥只冷笑了一下說:「這就是王采臣懦弱的地方。四川也有正派紳士嗎?我從前也曾從藩司護理過制軍,也曾遭遇過逆黨造亂,就沒見有什麼正派紳士出來主張過正義。那時只有胡雨嵐這人還像一個紳士,但也算不得正派紳士。他只知道勸我不要殺人,不要聽王寅伯的話興大獄,他就不知道殺以止殺的道理。我不相信才離開四川三年,就平白地鑽出這麼些紳士。告訴你們,尹惺吾到清溪縣來,已經把省城的風潮對我稟明。惺吾的話很對,今天四川的風潮,都由一班諮議局年輕喜事的新進藉故生風,煽動起來,其中就沒有一個配稱正派紳士的人。設若不是王采臣沽名釣譽,曲予優容的話,目前的風潮怎會鬧到不能收拾?王寅伯後來也是這樣說法。只有周孝懷稍稍有點立異,聽他口氣,仿佛王采臣之附和那般新進,實是出於不得已的光景。我真不懂有什麼不得已。王采臣服官數十年,頗有閱歷,難道還不明了四川人的脾氣?四川人的脾氣是服硬不服軟的。從前諸葛亮治蜀以嚴,死後千多年,四川人至今還心服口服。劉璋治蜀寬大,但四川人哪一個不罵他昏庸誤事?我看王采臣今天討好這班新進,明天就會被這班新進罵得一錢不值。尹惺吾勸我不可再蹈王采臣的覆轍,勸我拿出辣手來,把那班輕浮躁進的好事之徒嚴重對付一下,這風潮自可平息。你們看他這辦法還可以不?……」 看得出連王文炳在內,六個聽眾都被這番話刺中了。蒲伯英、羅梓青、張表方三個人只是沉著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彭蘭村皺眉低頭,不知在想什麼。郝又三仰起臉,望著天花板。王文炳不住地用手去摸眼鏡,時而把它取下來擦一擦,時而又戴上,並且紅漲著脖子,好像有話要說,但是把蒲、羅他們一看,又嘟起嘴不開腔了。 吳鳳梧知道他這一趟回來功勞不小,心裡很是高興。想了想,又接著說了下去。當然,也和剛才所說的一樣,只算是伍平草創,他加以潤色。後來他告訴別人時便曾說:「叫伍平親口說來,一定會使人聽不出頭緒來的。」他還誇口說,「兄弟別無他長,論到口才,在我們同事中間,不數第一,也數第二。」 他說,據伍平說起來,趙大帥還向兩位少大人議論過大家所說的民氣。大概也因為九少大人轉達王護院的話時,說到四川民氣蓬勃,如果一味壓制,恐怕於事未便。趙大帥立刻就生了氣,站起來,沖著九少大人的白中帶青的瘦臉吼說:「民氣?什麼東西叫民氣?民氣值幾個錢一斤?如其真有什麼民氣的話,那也不在四川!丁未年逆黨造亂時候,就有人說過民氣,還說過民意啦,民心啦,以及一些民什麼。足見這些新名詞,都是逆黨們從日本那裡竊取來的。我說,像民氣這些東西,如果真有的話,也在日本。日本是東方富強國家,又是君主立憲政體,應該有所謂民氣。我們中國是老大帝國,積弱已極,正值上下一心,兢兢圖存時候,怎還鬧得民氣!比如這次鐵路收歸國有,本是聖朝良策,既可以謀交通便利,又減免了川人負擔,稍有天良的人,只應該感荷天恩優渥了。怎麼還敢出頭反對?捏造些路亡國亡的邪說來搖惑視聽?若把這種胡行妄為叫作民氣,倒不如任其拉起反旗,還名正言順。說到底,伸張民氣,就是鼓動一些頑民起來造反。王采臣是將要去位的人,要好劣紳新進,可以說出這些糊塗話。我要替君上分憂,就不能這樣亂來了……」 又是一陣沉靜。 郝又三忍不住乾咳了兩聲道:「看起來……」 張表方猛地站起,把八字須一抹,瞪著眼,大聲說道:「這……這都在意料中。我适才不已講過嗎?趙制台這……這個人,不比王……護院寬厚,何況還有……有那一些腐敗官吏在中間作祟……我們也不用怕。我們有七千萬四川同胞作後盾……他不承認民氣,待到民憤難平時候,他自然會承認,我們現在……」 蒲伯英也站起來說道:「我們還是過那邊去談吧!……梓青留下來,和吳君、王君去商量你們的正經會務。不過吳君要說的重要消息,可曾說完?」 吳鳳梧又筆直地站起來回答道:「沒有了!」 蒲伯英三個人再穿過院壩,跨進那間大客廳去時,便飯的席面已經收了。 郝達三迎著笑問道:「今天這頓便飯真沒有吃好,改日再專誠奉邀。」 彭蘭村道:「很不錯了。咄嗟之間能夠做得這樣可吃,也只有你府上才行。別人我不知道,我哩,倒吃得非常之飽。」 蒲伯英拿眼四下一看道:「雍耆呢?這位太史公哪裡去了?」 葛寰中叭著雪茄煙道:「走了一會兒。他老太爺打發人來說,有要緊事,叫他立刻回去。你們那面的客也走了嗎?」 郝達三看著三人問道:「說是有重要消息,到底是啥子消息,可不可以聽聽?」 張表方隨著眾人坐了下來道:「正是同葛太尊所研究的一樣。請伯英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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