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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好啊!太太,你莫一竿子把人打盡了!我就不是那種吊起下巴亂說話的人!我幫了十幾二十年的人,連到你這裡,算是幫過七家了,我從沒有遭主人家說過我口不穩,愛翻是非。就因為我曉得人家說話,哪裡沒有一點輕重,有的說得,有的說不得。太太,像菊花和灶房裡老張這兩個人,你倒要留心。張大爺呢,越老越糊塗,平時嘴喳喳的,聽見啥子,就說啥子,憑你再罵他,也更改不了。菊花呢,也學得一張寡嘴,有的說,沒的道,好比那天……」

  黃太太連忙止住她的話頭說:「我曉得了,不要你再來指教我。打掃完了,快點去把衣裳洗起來吧!」

  看著何嫂放下門簾走後,黃太太才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好人!就只她的嘴最不穩,就只她最愛翻是非,得虧我曉得她的脾氣……這是啥?」

  黃太太正待轉身,忽然看見枕頭角下塞了一件東西。她不禁伸手拉出來一看,一張大白紙包成一個扁平的紙包,皺得像老太婆的臉。大概包好了又打開,打開了又包好的次數過多,同時又經枕頭壓過的緣故。紙包不大,並且是軟的,一面尋思:「是啥子好東西包在裡面?」一面就放在桌上去拆。沒粘糨糊,很容易拆,只是拆一層紙,又一層紙,外面是白對方紙,裡面是白洋紙,是蠟光紙,是花紙。最後顯示出來包在裡面的,並不是什麼稀奇東西,才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抽紗編花白洋紗手巾。

  黃太太起初還只是笑了笑,心想:「好傻喲!一張手巾嘛!也值得這麼珍重!」但是展開一看,心裡就犯起疑來。原來是一張女人用的小手巾,並且不是新的,甚至還染有幾團紅色,很像是嘴唇上的胭脂。

  「噢!這小夥兒硬是有了外務啦!這不是那些啥子壞女人、爛婆娘送的。難道還……」

  說不下去了,並且立刻感到臉頰上頓然有點發燒。同時不自覺地把右手手背堵在口上,好像要把剛才低聲罵出的那些不好聽的字眼給擋回喉嚨裡去似的。因為她看見手巾角上有一小朵用藍絲線紮的蘭花。這是她的手巾呀!蘭是她的名字。她姊妹三人,大姐叫梅君,她行二叫蘭君,三妹叫竹君,因此她們的用動東西,從手巾到裹腳布,都用各人名字打下記號:一朵梅花,一朵蘭花,一片竹葉。這已成了習慣。

  再下細一看,並且記起了這手巾是七八天以前才失落的。那天,是楚用特特邀約她到悅來戲園看京戲。演戲當中,楚用在男賓堂座內寫了一張字條,叫服務的幼童送到女賓樓座上給她。蠶豆大的楷字,寫得一筆不苟:請她不要吃點心,散戲後他在梓潼橋西街女賓出口處等她,一同到勸業場前場門口去吃水餃。因為她從樓欄邊向著楚用微笑點頭,表示同意,還引起堂座中好多男賓的注目;並引起服務女賓的一個老媽子的誤會,故意來獻殷勤,問她要不要給楚用送個紀念東西去;甚至引經據典地講出某知府大人的姨太太、某知縣大老爺的小姐、某女學堂的幾個女學生都是在這裡搭上了男朋友,都是她同某一個幼童傳書遞柬送紀念品的。

  黃太太當時又好氣又好笑,還故意給那老媽子開個玩笑,湊著她耳朵說:「那個小夥兒早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們的交情正釅哩!等我耍厭煩了,二天要另找新朋友時,再請你拉皮條,只要服侍得這些太太們喜歡,錠把銀子的賞號不在乎的!」還逗得那壞東西連屁股上都是笑。吃水餃時候,她曾悄悄地把這故事告訴過楚用。他笑得滿臉通紅。現在回想起來,這手巾就是那時掉的。「那幾團紅顏色,有點油漬,不是從我嘴上揩下的紅油嗎?」

  她一扭腰身就在床邊上坐下來,把手巾握在手上想道:「一條髒手巾,偷了來不為出奇,還像寶貝樣用這些好紙包著,塞在枕頭底下,這是啥子意思?」

  這是黃太太自己欺騙自己的想法!難道她真果不曉得楚用懷的是啥子意思嗎?這,也有她的理由。她從自己的經驗,從許多大小傳子書上所講,她認定女人從十四歲到二十歲,算是一朵花,這時節,才應該風流放蕩,才應該得到男子的迷戀,和享受男子的奉承。過此到二十八歲,算是花已盛開,只有一些狂蜂浪蝶,偶來照顧,如其女人本身還存什麼妄念,那就該鄙薄了。二十八歲以後,更不必說,沒有出嫁的,稱為老姑娘,不但嫁人無望,就想胡行亂為,除了老頭子外誰還願意招攬?嫁了人的,大家都稱為子孫婆婆,換句話說,只應該給丈夫生男育女,管理家務,平平靜靜、本本分分做一個內助。當了賢內助而尚要像二十歲以前那樣來荒唐,這豈止要招人議論,自己想起來也會害臊的啊。

  黃太太今年將近三十歲,已經當了十年的官太太,有兒有女,在鄉黨和同寅中間,誰不恭維她是一個又能幹又正派的女人?她仗恃這一點,有時便不免有些不羈地方,別人以為她在賣弄什麼,其實她是出於無心。比如在悅來戲園那段故事,她為什麼要告訴楚用?只不過以為是談笑資料,只不過要證實老紳士們訾議成都風俗敗壞,由於周孝懷之開辦娼廠唱場確乎不是冤枉他的話。她那天不但告訴了楚用,還告訴過黃瀾生。黃瀾生聽後倒一笑置之,並不認為稀奇;楚用這個年輕小夥子,卻花了心,動了邪念,居然把她使用過的手巾偷來當寶貝!

  「這小夥兒真是一個沒有開過眼的鄉巴佬兒,連我這個老娘子也看上了。唉!早曉得這樣,那天實在不該把那笑話告訴他。說不定這鄉巴佬兒還以為我心裡已經有了他,故意捏造一番話來逗他哩。」

  既然形跡已露,這事怎麼下臺喲?

  黃太太反反復複想了好一會兒,不理會是不行的,鬧開來也不好,嚴厲地責備一頓吧,會傷人家的心。不管怎樣,人家總歸是好心腸。若是不教訓幾句,又不免寬縱了他。只有這樣:輕言細語來講道理,又要把人家說得心服口服,又不要傷人家的感情,何況「還要替三妹子撮合哩!……噢!太難了!莫非這一回又是命中註定的?」

  黃太太猛一抬頭,糟糕!這個該挨板子的小夥子不知什麼時候,竟自輕手輕腳地溜了進來。洋布長衫已經脫下,提在手上,頭髮果然剃得光光生生,髮辮也梳得油光水滑。但是青春煥發的臉上,卻紅一塊,白一塊,牙巴咬著,額上青筋暴起,從眼裡流露出來的,更是一種又羞愧、又恐懼、又驚惶、又粗暴的複雜神情。顯然他已看見她手上握著的東西了。他這樣子,要出事!是的,要出事的!……

  第六章 流風(三)

  字示用兒知悉,光陰迅速,日月如梭,放假以來,不覺二旬有餘。我與汝母汝姐,汝妹汝弟,天天望汝回來,家庭聚首,吾兒然何留戀錦城,樂而忘返?日前有吳鳳梧管帶來縣,帶回汝之安稟,始知汝已移住黃表叔府上,我與汝母方才放心;並知汝加入保路同志會,為國為川,我極高興。現在縣中亦已成立同志會,大家公舉我為文牘部長,汝之外公也慨然出山,擔任會長。有許多要事,因汝在省熟知,極想與汝商量,茲特寫信催汝火速回縣一行,不得遲延!若汝三日不回,我只好來省……

  楚用眉頭打著結,把剛由郵差送到的一封家信念與表嬸聽後,便走到美人榻前,緊緊挨著黃太太坐下。同時把兩張土紙信箋向她膝頭上一攤道:「你看,糟不糟糕,偏這時候催我回去!」

  黃太太把頭一扭,恰好和他面對面地對著。眼睛眯成了縫,嘴唇微微翹起,在唇角上掛出一種又高興又狡猾的笑意。說道:「我看,並沒啥子糟糕的。叫你回去,就回去好了。說起來,原應該早些回去嘛,哪個叫你賴在這裡,捨不得走?」

  「就是捨不得你!」

  「捨不得?你能跟我一輩子嗎?莫再說那些傻話。好兒子,你娘是歷練過來的,這些傻話聽得多了。你是才出林的筍子,嫩得很哩!好好聽我說,還是回去的好,趕快走,莫要三心二意!」

  楚用急得連眉梢都紅了,一面折疊著信箋,一面氣哼哼地說:「真可惡!我們才打了交情,你就這樣推搡我,你把我的情愛看成了臭狗屎了嗎?」

  「!罵起我來了?」黃太太還是在笑,不過兩眼已經大大張開,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冷冰冰的光芒。

  楚用趕快分辯說:「我怎敢罵你。是我有點著急,把話說錯了,我的意思是……」

  「不要花言巧語。你還老實,騙婆娘誑婊子的話莫那麼容易就學得會的。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也曉得你這個小夥兒才接近了女人,自然有些吃不夠的意思。不過也該明白,我到底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你包得了的壞女人,我們的情好只能逢場作戲,不唯不能隨心所欲,連命都不要了的樣子,就在平日還應該更加抑制,這樣下去,一則細水長流,在熱的時候,大家也才感得十分有趣;二則也才不致膽大妄為,在人面前露出馬腳。我叫你趕快回去,是推搡你嗎?難道我是沒良心的人,才同你情好了兩天,就不要你了?我不是那樣下賤女人,光圖你的青春年少,巴不得一下子就把你吞在肚裡,車過背又記不起你這個人了。不是的,我為我打算,也為你打算。設若這個時候我留你不要走,你自然高興。但你想想,三天過後你老子真個來了,追究起你不回去的原因,你拿啥子話來搪塞?你敢說捨不得表嬸這一句話嗎?那時,你老子要生疑心,你表叔難道又不生疑心?你莫把你表叔當成一個沒出息的老好人,要是曉得這頂綠帽子是你送給他的,哼!你看吧!……」

  她又眯上眼睛笑了起來。並且把手放在他肩頭上一搖,道:「設若你是他的上司,能夠給他一點好處,那他倒巴不得你同我好!……我們不要說得那麼深沉,總之,我叫你回去,並不是壞心腸,這一層你該明白了吧?」

  楚用從肩頭上拿下她那只柔若無骨的手,緊緊握在自己又大又粗、又熱又汗的掌中,誠懇地說道:「是的,好嬸娘,你為我好的意思,我怎麼不懂!走,只好走囉!但是,咳!……不怕就只十天半個月的分離,叫我如何捨得?」

  「又來了。我問你一句,你捨不得的,是我這個人哩?還只是我的身體?」

  楚用想了想,仍然不懂她的語意,只好問:「你說的是……」

  「譬如說,前兩天被你估逼著答應和你情好的,是另一個女人,不是我。你今天心裡捨不得的,是你黃家表嬸哩?還是那個同你睡過的女人?」

  楚用也笑道:「這何消問?捨不得的,當然是你這個乖乖嬸娘!難道還有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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