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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豈止我一個說好,許多大名公都作過定評的。自然不是崇將軍撰的,誰也知道是他的幕友,江南名士顧複初顧子遠,又號道穆,又號潛叟代筆的。你莫光欣賞聯語,你再看看這筆字,寫得何等好法。」

  原來林同九家雖也和範淑娟家一樣,開著一間不大不小的綢緞鋪,他父親卻是一個累舉不第的老秀才,對寫字、作畫、撞詩鐘、打燈謎、撰對聯這些小道,都很精通;並且又熟悉成都掌故,尤其成都三學中的掌故;平日在家,酒後茶餘滔滔不絕的,就是這些,他的兒女們耳濡目染,說到這些上頭,並不外行。

  「同九哥這樣湊合對文作得好,到底好處在哪裡喲?」

  「楚襄王,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人家問的是你。」

  「叫范女士自家說,問的是哪個,是你,還是我?雖說提著我的名字,用意卻在考你,這叫作聲東擊西。」

  大家都笑了。

  範淑娟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同九哥就是這張利口討厭!不管生人熟人,總愛說笑。說真話,我硬是在問你。」

  林同英接著說道:「哥哥曉得的。他前天幫爸爸抄集成都名勝楹聯,每一副對子的典故,爸爸都有注解,還跟他講過哩。」

  杜曖雲比林同英大三歲,有她胖,有她白,也有她那麼矮。當下也說:「我就不曾聽見姑爹講過這副對子,所以九表哥才著雷打慌了朝樹子上支!」

  又是一陣笑。

  林同九把髮辮上搭的絲絛子從腋下拉過來,在手指上甩著圓圈道:「盡在這兒鬥嘴,沒得意思,吃茶去吧。」

  楚用道:「船房裡的方桌都遭人占了。我才從那裡走來不多久。」

  「真是天生鄉巴佬說的話!到武侯祠來吃茶,還到那些賣茶地方去受擠花錢嗎?」

  「那你有啥子辦法嗎?」

  「自然有的!找著當家道士,打個招呼。他自然而然會把我們請到大花園裡的抱膝獨吟軒,恭而敬之泡上頂好的青城茅亭茶請我們喝,擺出專門用香油做的素點心請我們吃。體息吃喝夠了,把嘴一抹就走,分文不花,才算角色。」

  又是他妹妹把秘密揭穿了,說:「是呀!這裡的當家道士會寫字,時常到我們家去和爸爸研究,爸爸也時常拿筆、拿墨、拿紙送他。上月還送過他一部啥子帖,說是中華書局才影印出來的。所以哥哥認得他。我們來了,他要招待的。」

  林同九笑了起來道:「這個鬼丫頭,專門抽我的底火!以後再不帶你出來了!」

  第六章 流風(二)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堂屋後間格外接出一段簷口,把淺淺半間房子變成一間寬綽光亮的倒座廳——完全按照郝達三家那個格式改建,而格外多裝了兩垛花格玻璃窗的飯廳,平常吃飯方桌上菜飯都已齊備,黃瀾生一家正待舉箸時候,菊花才回來說:「楚表少爺說,他不吃飯。腦殼痛,還要多睡一會兒。」

  黃家同郝家一樣也是那個老規矩:食不言,寢不語。萬不得已在吃飯時候必要開腔的話,那也只是說些風花雪月無干得失的事情。所以到大家都快吃完了,黃瀾生一面喝湯,才一面說道:「子才近兩天像有什麼心事吧?夜間擺起龍門陣來,很少搭白;消夜時,吃酒也不起勁。昨夜我留心看了看他的神態,頗有些鬱鬱。太太,你覺得不?」

  黃太太只點了點頭,等兩個孩子下了桌子,由何嫂帶往耳房去洗臉,自己也漱了口,接過菊花絞好的熱水洗面巾,擦著嘴唇和手指時,才又說:「怎不覺得?還待你問嗎?」

  「那麼,為了啥子?」

  「想必是在這裡住厭煩了,想家。」

  「想家?回去就是囉!並不是我們要挽留,是他自己害怕牽涉到同志會去,才托詞不走的。」

  「那我就不曉得了。我不是人家肚裡的蛔蟲。」

  「你該問問他。」

  「人家自己不說,我怎好問?」

  黃瀾生也洗過臉,站起來,跟著太太走進臥房的後間。這是太太梳洗打扮和偶爾拈針穿線做活路的地方。老爺有時也放著書房不起坐,而到這裡來同兩個娃兒作戲玩。現在是太太坐在梳洗檯子跟前的大理石面方凳上,老爺坐在對面不遠一張有扶手的太師椅上,各抱一隻廣東製造的鯊魚殼黃銅水煙袋,專心致志抽著飯後消食水煙。

  最後,還是老爺吹了煙蒂,旋用銅夾子挾煙絲旋說:「我說,太太,你還是該問個明白。子才固然是二十一二歲人,不比小孩,但他畢竟是親戚,又是晚輩。既然住在我們家,我們就有照管之責。萬一有個三病兩痛,我們怎麼向他娘老子交代呢?」

  黃太太笑著,把包在口裡的濃濃一股青白色煙子直向老爺臉上噴去道:「你這個人呀,說你老好!你真老好!精精壯壯的一個小夥兒,幾天不舒服,也不會就倒床。何況人家害的還只是心病。心病須將心藥醫。我早已清楚了,用不著再問。」

  「心病?是什麼心病?」黃瀾生眨著眼睛問道。

  「那就老實告訴你,人家慪了我的氣了!」黃太太還抿著嘴皮一笑。

  「!這是怎麼鬧起的?我看你待他並不錯,客客氣氣,親親熱熱,還有啥子氣可慪?」

  「你不曉得,原來我請女客那天……」

  黃太太把那天情形大約說了一遍,然後道:「我看他走得很強勉。本來叫他早點回來,我還特為他留了兩樣菜,意思就是要安慰他一下,再細細給他講一講成都的風氣,有些地方就是那麼閉塞;豈但他們外州縣人想不通,連我也還不舒服。可是你看見的,那一夜他就沒回來。第二天下午,你快下局子了,他才回來。就從那時起,馬起一張臉,蹙起一雙眉頭,不問他,沒一句話交代;問著他,也吞吞吐吐地只說在一個同學家裡耍。拿那天以前比起來,簡直變成兩個人。說真話,以前,子才多巴適我的,樣子也至誠,就不說是我的兒子,也真像是個同胞共乳的親弟弟。現在哩,離皮離骨的。有你在跟前還好,到底有說有笑。如其他回來早點,只我一個人時,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特特找著我說這樣講那樣了。就是我到小客廳找著他,他也有心躲我,不是人躲著不見我,是同我對著面,也把眼睛看到別的地方。這樣子,不是慪了我的氣,故意擺臉子給我看,還有啥呢?你叫我問他。你想想,我又咋好問呢?難道叫我給他磕頭賠禮,討他的喜歡不成?哼!也太過分了吧!不管怎樣,我總之是長親啊!」

  黃瀾生還眨著眼睛想了一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太太,我看你用心太專,這一箭不免射冒了靶了。你顛過來想一下嘛,如其子才果真慪了你的氣,他為啥不趁此回家呢?他為啥要留在這裡同你賭氣?他也不犯著要擺臉子來得罪你。我看子才這人,還不那麼糊塗。就說夜裡擺龍門陣、消夜時,他對你仍舊恭敬而親切,你說他怎麼怎麼不對,那是你心有成見的緣故,也是新學家說的戴上了顏色眼鏡,所視便無正色了。我說他有心事,是在他不經意時候,從他眉宇神態中看出來的。你說他不拿眼睛看你,依我揣測,並不是他對你有何不了然,而是他有什麼不可告人地方,怕你從他眼睛裡看出來……」

  「嘻嘻!……哈哈!我就這麼能幹!那我可以改行看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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