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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劉聲元這個漢子,從那天起,性情也就越發暴躁,時時都在吵鬧:「與其這樣鉤心鬥角,不如拼了的好!」

  恰這幾天四川爭路運動正遭逢到重重難關。王人文遭了幾次嚴旨申斥,並從尹良那裡得知朝廷並無轉圜之意,心想二十多年的宦途,難道竟為四川人而斷送了麼!川滇邊務大臣一職,雖然不及督撫光輝,到底是個回旋之處,不如混兩年再看形勢。作了這樣計較的人,當然氣就衰了,對於成都紳士的請求,當然能推脫的就推脫;不能哩,也只好暫時敷衍,留待趙爾豐來坐蠟。當頭兒的人是這個態度,下面的僚屬又誰不要看看風色?聽說趙季帥有起馬消息,那就更得靜以待之。這樣一來,地方官吏不可靠了。

  在北京一部分有名望的四川官員,一則接受了載澤、盛宣懷、端方、鄭孝胥等人的引誘,覺得國有政策未嘗不好,借款修路,更可保險早日修成。一則也覺得川漢鐵路把持在不多幾個在籍紳士手上,路款收支,毛病很多,自己遠在北京,無從染指,似這樣,不如連鍋端走,大家吃不成,還公道一些。何況附和了載澤、盛宣懷,對於自己前程,還有說不出的好處。因此,像甘大璋、宋育仁、施愚這班在平日頗負鄉望的名流,不但在同鄉會上公然反對在籍紳士們的爭路運動;尤其醜詆保路同志會是造亂機關,還進一步聯名具呈度支、郵傳兩部,說四川人民的公意,都願把歷年所積路款,一概附入國家公股,只求股款有著,鐵路速成。至於那班反對國有政策的人,無非各有私圖,並不足代表全川人民的公意,全川人民的公意,只有他們這二三十個四川京官才能代表。只管也有部分四川京官和川籍資政院議員如趙堯生、蘇星煌等人出頭來聲明說,甘大璋等捏造民意,不足為據。可是裂痕畢竟形成,一條不大不小的髮辮畢竟著盛宣懷、端方抓在手上。

  還有一樁更為重要的變化,那便是宜昌公司總理李稷勳的轉變。李稷勳當初之不贊成川漢鐵路收歸國有,本已和成都紳士們的見解不同。他只焦慮到工程這麼大,從工程師到打石頭的工人這麼多,每天銀錢進出不少,不說不能停頓,就只差錯些兒,也可弄出大事。他負了工程重責,而款項的調撥和機械的購置,一方面卻操在成都總公司之手,一方面又要取決於上海公司的冷暖。他在沒有弄明白度支、郵傳兩部真正目的之前,他只有催促成都方面趕快打定主意,反對收歸國有,以免人心不安,影響工程,影響到社會安寧。可以說,在爭路之初,李稷勳出的力量倒很大。成都方面也把他倚為長城,希望拿他這兩年在宜昌做出的成績,用來抵制盛宣懷的藉口。到借款合同公佈,宜昌到夔府六百里劃入幹線,三峽險工,載明要聘請美國工程人員來負全責,李稷勳的反對態度更是激烈萬分。

  但就在這時節,度支、郵傳兩部竟自越過成都總公司的職權範圍,直接打電報給李稷勳,叫他親自到北京去作商量。據聞,商量之下,李稷勳放了心。首先是不管局勢變化如何,宜昌的工程不停頓,人員不更動,總理還是他,只是把管轄權由川漢鐵路公司手上轉移到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端方手上。以後的款項不由成都總公司撥付,而是由度支、郵傳兩部經過督辦大臣撥付,雖然在四國銀行正式付款以前,所用的還是川漢鐵路公司調存在上海、漢口、宜昌的中外銀行中的款子。至於器材機械的購運,督辦大臣更能做主的了。

  李稷勳一放心,對於成都方面爭路人們說來,就等於是長城已垮。任憑在成都方面怎麼罵他是漢奸,怎樣威嚇說要撤他的職,要開除他的川籍,要挖他的祖墳,也和對付甘大璋、宋育仁、施愚等人一樣,終於還是把人家沒奈何,反而表明了成都方面黔驢之技,除了亂叫亂踢一陣,還有什麼能耐?再而盛宣懷、端方的分化策略也生了效。廣東、湖北兩省早已默爾而歇,大家已經知道,到最近,連發起反對運動的湖南諮議局,也不發言了。這自然一半由於郵傳部的部令,嚴飭四省電報局,尤其四川電報局,除了商電官電而外,但凡有關路事電報,一概不准收發,也有原因。可是如其沒有大變化,就憑郵政,也不會毫沒消息。

  看來,四川的爭路運動不僅要由四川一省來擔當,還進一步要由成都一隅來承應。唉!這已是重重難關,這已經要費無窮力量來打破它!盛宣懷豈有看不明白之理?所以他越發抱定宗旨,一定要貫徹他手訂的國家政策。他知道在朝廷上,除了載澤一派,其他的親貴無一個不恨他,在慶親王奕這個不倒翁的眼睛中,他更是一顆鐵釘。設若沒有外國財團為了自己利益來支持他的話,他是早就應該滾蛋。目前這筆大借款的成功,正足證明他的重要。如其因為四川一省少數紳士反對而就萎縮下來,而就對外失信,那他還能做什麼官?還能借什麼款?還能辦什麼實業?還能當什麼經紀?有這樣的利害衝突,他對於四川一省少數紳士,便不能不想出各種方法,把這些人壓制下去。好在有個得力幫手端方,自以為熟悉川人情性,又有個得力的包探尹良,隨時報告成都方面令人喜聞的消息。

  到最近,他看出時機已快成熟,便與載澤商量,一方面電促趙爾豐從速到成都接事,用嚴重手段直接去對付那些少數紳士;一方面叫端方趕快到武昌去與瑞洽商,帶領一標人馬進駐宜昌,增強李稷勳的倚賴,並對四川人表示一下,若再執迷不悟,仍舊頑抗,便要用槍炮來對付了;再一方面針對同志會的呼籲,絕對認真查帳,查帳以後,再議辦法。盛宣懷和端方始終認為對付四川爭路運動,只有林黛玉的兩句話最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既然半步不能退讓,因就不再思考另外的辦法。

  這重重難關還像無數的無形魔爪,從四面八方移動過來,凡是要害地方,都有著它抓住、著它撕成片片的可能。到那時候,豈不什麼都完了?但是這時,又千萬退讓不得。一退讓,也便什麼都完了!

  蒲伯英、羅綸、劉聲元、鄧孝可、葉秉承、王又新、程伯皋一班人雖然坐在成都,耳目閉塞,因為肯用心思,到底看出了一些徵兆。正好,郝達三把蘇星煌的來信交與大家之後,又把葛寰中帶回來的種種消息,詳細向大家談了一番。

  蒲伯英登時一拳打在桌上道:「得之矣!」因就決定了對策。

  對策之一是,多派一些代表出去,把四川爭路真相告訴大家。同時請求兩湖廣東的諮議局和地方各法團起而聲援,不要使四川陷於孤掌難鳴。「須知川人之爭,實民權與專制之爭,川人不幸而失敗,行見專制淫威氾濫國內,則所身受其殃者,豈獨川人而已哉!」這是葉秉承起草,準備交代表們帶去親致兩湖廣東諮議局的公函上的幾句話。至於到北京去的代表,那就不只是帶一封公函了。他的責任極大,他須會同諮議局留京副議長蕭湘蕭秋恕,把四川人爭路宗旨廣為傳播;他須把贊成爭路的在京同鄉聯合起來,成立一個強有力的保路同志協會,來抵制賣川求榮的甘大璋等;他須設法打通慶親王和其他不滿盛宣懷的親貴的門路,運動這班較有力量的大人物出來,主持正義,裁制盛宣懷賣國行為,修正他的國有政策和借款合同。

  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設法向攝政王請願,陳明四川人的公意,只在反對盛宣懷,並不是反對大清朝廷;反對盛宣懷,也只反對他妄改先皇詔旨,不顧法律手續,欺君罔上,媚外營私。總而言之,到北京去的代表是很不容易擔任,因為北京正是載澤、盛宣懷、端方等人的窩巢,他們的勢力多大,連慶親王尚氣憤得請了病假,現在要以一二個四川代表的力量,將他鬥倒——姑且認為果能如願以償的話,那真不知道要冒多大危險,要流多少血汗!至於請願失敗的情形,雖有人想到,卻都不願說出來。

  到廣州、到長沙、到武昌等處去的代表,很容易便推定了。推到去北京的代表時,大家都把眼睛看著劉聲元。

  「這還用說嗎?我去!……假使有人再同我爭,我先就同他拼了!」

  劉聲元的聲名就有這麼大。當他剛在北面檯子上被介紹和大家見面,台下雖只幾百人,可那巴掌聲音倒像有千把人在拍。同時,一片人聲滔滔滾滾,滾到南,滾到北,滾到西,到處都是:「歡送!……歡送!……歡送劉代表!……歡送我們的劉代表!……」

  傅隆盛興奮得忘了形,連連用手肘拐著站在身邊的人說:「看囉!這簡直是個鐵打的漢子!」等到別人要問他是什麼意思時,他又翹起一個溜圓肚皮,擠到前面人堆中去了。並且把雨傘挾在腋下,兩隻手舉到耳邊做成兩個招子,安心把劉代表吐出的每一個字音,毫不遺漏地全招到他那有點重聽的耳朵裡。

  只有吳鳳梧一個人有點莫名其妙。他不懂得傅隆盛為什麼會這樣。想問楚用,楚用也張著大口看出了神。

  劉聲元蹙起眉頭,眉心皺紋結成團;油黑臉上,堆滿憂鬱。先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舒了口氣之後才說:「今天來和諸君告別……不是小別,是永別!……」

  話說得又遲鈍,又直率,又平淡,可是劈劈啪啪的巴掌還是很響亮。

  「我到北京去……呃!我到北京去……本會派我去……沒什麼……請願……」

  就這樣,還是有人拍著巴掌大喊:「歡送!……歡送!……」

  他仰著頭,又舒了口氣:「朝廷不答應我們要求……我不回來了!」

  他沒有哭,人堆中有人哭,聲音不大,只唏呀噓的。卻沒有人拍巴掌。

  「鄙人的生死沒啥……希望諸君堅持到底……堅持……到底!……」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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