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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你守在城裡,天天和同志會打交道,不管啥道理你撿也撿夠了。」

  「唉!我的老哥,你說得輕鬆!其實哩,我們還不是隔行如隔山?你就沒想到,但凡這些大事,自古以來我們做生意的哪裡挨得上邊。這回,得虧是蒲先生、羅先生他們一夥讀書人出來,不分彼此,因才有了我們的份。每回開會,都要下帖子招呼我們去,去了,平起平坐,你哥子我兄弟講得多親熱。人心是肉做的嘛,人家這樣對你好,你怎能不聽人家的話呢?好在搞同志會又不花本錢,大傢伙在一起,你說你的,我說我的,總而言之就是那一套。至於一定要說出一番道理,罵哪個裝舅子的才懂得!」

  幾個夥計徒弟都哄笑起了。一個和鄧乾元同師的夥計笑說道:「難道你不是顧三貢爺的舅子嗎?何必再裝!」

  又一陣哄笑。

  鄧乾元把手上那張報告一揚道:「若果只是為了宣傳,那也容易。他們說,西顧報、通俗報、白話報,還有我們商會辦的商務日報,每天都登有不少文章,要啥有啥。我因為不大看得懂,沒有買過。只這份報告——保路同志會報告,每天一張,只賣一個小錢。錢是小事,寫的文章很淺,讀過《三字經》的人都看得懂。登的東西真多,你看,還有楊素蘭捐田的新聞。」

  「不稀奇,我進城那天,就在茶鋪裡聽見說了。」

  「要稀奇的嗎?也有,這就是……你看,一個啥子叫郭烈士的人跳井死了。」

  幾個夥計徒弟都應聲喊說:「真是稀奇事!」

  顧天成還是無動於衷地說:「有啥稀奇?現在世道,哪一天不有幾個抹喉跳井的人?」

  「光是跳井,自然不算稀奇。郭烈士卻是為的愛國呀。你看,報告上不是登得明明白白說,他只是因為氣不過盛宣懷這個賣國奸臣,才跳了井的。」

  顧天成把那張報告接過來,依著鄧乾元指著的地方看去,果然有這麼幾句:

  「郭君聞盛宣懷賣路事,憤極大病。二十八夜,出大廳哭且呼曰:吾輩今處亡國時代,幸我蜀同志諸君具熱忱,力爭破約保路!但恐龍頭蛇尾,吾當先死,以堅諸同志之志!」

  他把眼睛鼓著,正待說什麼。那幾個夥計徒弟因為早經聽人念過,又曾細細研究過,都紛紛議論起來。有個長挑身材,一臉細白麻子的夥計,公然這樣說:「我原本不留心這些啥子愛國愛川的事情的。我們生意人嘛,只曉得做生意才是本等。時下,看了郭烈士,我的想法就變了。別個連命都捨得,我們為啥連句好聽的話也不肯說呢?所以時下我倒全體贊成鄧二師出頭來當副會長,並且軋實展個勁,把我們商界搞起來,大家都喊保路廢約,怕他龜兒盛宣懷不讓位嗎?」

  鄧乾元一本正經地說:「哎!又一個熱心分子!真的,我們四街聯合同志會今天能夠成立,真個得虧郭烈士跳了井。如其不然,光靠羅先生他們的嘴巴,那咋行!天成哥,你要搞宣傳,我勸你買一份同志會報告,頂你十張嘴巴還有多。」

  「媽喲!那就買他一份!……我們場上,沒郵政局,信都寄不到,同志會報告買了,怎麼捎去呢?」

  真不好辦,大家都替他想不出辦法來。

  後來,還是他想到了:「又是團防局,又是同志會,哪有不用幾名團丁跑公事?每天派個把人來買報告,來回幾十裡路,也不算遠。記得我從前打早跑進城來看蔣春蘭的整本戲,哪天不是擦著關城門才一趟子,還不是等不到三更就攏了。」

  他於是談到今天無事可做,一個人孤單單的。要再去找姜牧師哩,又害怕被拉著說《聖經》,還要商量在鄉場上辦福音堂的事。想看戲哩,沒個伴。到第一樓去吃蒸餾水茶哩,也沒意思。

  鄧乾元道:「老實話,你這回進城來,我因忙著別的事,還沒陪你耍過。今天恰有空,我陪你轉樂群公園去。——就在西門外草堂寺旁邊,把廟產劃出一百畝來,大家集股新修的。我們號上也認了一股,響鐺鐺五十塊龍洋。因為我們大掌櫃也是贊成人。大家說,走馬街馬長興的馬麻子舉人很內行,就拜託他打樣監修。聽說挖了好大片池塘,比他雙孝祠的荷舫大十幾倍。也有茶館,也有酒館,還有賣點心的,辦得很熱鬧。遊人不少,就只我還沒去過。」

  顧天成猛把大腿一拍道:「嗨!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我這回進城,大戲、燈影戲倒看得安逸。勸業場天天都在跑,就只兩個地方沒去。一個是新化街,倒不是我假繃正經,實在由於鼓不起勁,他媽的,要是前十年嘛,哈,哈!……還有個地方,那便是少城公園。老早就聽人說,玉將軍花了上千數的銀子特為修出那個大花園,亭臺樓閣,青枝綠葉,說起來硬像他媽的一幅西湖景……大哥,與其頂著火辣辣太陽奔草堂寺,不如走近一點,進滿城去。」

  「也好。我們先在少城公園吃碗茶,然後到南門大橋旁邊枕江樓去喝一杯,權當給你餞個行。」

  從西禦街西口,步入滿城小東門的那一道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城門洞時,顧天成不由大大驚異起來。首先是那座破破爛爛早就要傾倒的城樓,業已油漆彩畫得煥然一新;樓簷下還懸了一塊新做的藍底金字大匾,四個大字是「既麗且崇」。迎面長伸出去的那條喇嘛胡同土道,不但在街牌上改寫著「祠堂街」這個名字,土道兩畔許多濃密挺拔的老樹大樹也全不見了。那地方,變成兩排只有在鄉場上才看得見的、又矮又小的鋪房,有酒鋪,有燒臘鋪,有茶鋪,有雜貨鋪,還有一家茶食鋪子,雙開間門面,金字招牌是蘇州老稻香村。

  「咦!變囉!」顧天成不管身邊有人沒人,竟忘形地叫喊起來。

  再走過去。那不是關帝廟嗎?那不是荷花池塘嗎?那不是流水湯湯的金河嗎?雖然著一道矮矮的土牆圈了進去,形勢還在。何況對面文昌祠門外的那座聳起幾丈高的魁星閣,還依然如舊。原來今天的少城公園,就是庚子年鬧義和拳、紅燈照,殺大毛子、二毛子的時候,他顧天成為了要報仇雪恨,正正糊裡糊塗奉了耶穌教,每日心驚膽戰,莫計奈何,時常躲進滿城來睡野覺的地方!掐指一算:「啊也!十二年了!」難怪從前看不見腳跡的所在,眼前到處是人,從前只有喬木野草的地方,眼前竟出現了許多高高低低疏疏落落的屋宇了!

  在公園門外空地上,正修起一個戲園。還沒有開張唱戲,招牌已用石灰在門額上塑出了,是萬春茶園。

  「成都省又多了一個戲園子,連悅來茶園、可園一共算來,有三個園子啦,真熱鬧!」

  到公園門口,看見鄧乾元拿出四個當十銅圓買了兩張門票。顧天成又覺稀奇道:「怎麼,遊公園還要花錢嗎?」

  「正是要賣票哩。大人每張二十文,未成人的小娃兒十文。玉將軍說,這筆錢是拿來養活那些沒有口糧的窮苦旗人的。滿巴兒因此不再撒豪鬧事,大城的漢人也才放心大膽地來了。」

  「一天要好多人來買票,才可以養活那些窮滿巴兒?」

  「到底有好多人,那只有賣門票的才明白。不過我每回來,總見有百把兩百人,好幾家茶鋪都坐滿了。平扯下來,一天怕不有三幾百人。」

  「那麼,通共算成二百五十個大人票。二二得四,二五得一十,一天五吊錢,十天五十吊,三五一百五十吊,一個月一百五十吊,十個月一千五百吊,外加三百吊,啊也!一年一千八百吊,合成銀圓,足足二千一百多元,拿在崇義橋買大市米,三十二斤老秤一鬥的,正好買三百擔!……嗨!積少成多,硬是一筆數目!他媽的,才花了千把兩銀子的本錢,一年裡頭,連本帶利都撈了回去,這生意真幹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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