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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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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周宏道的眼睛也不能不變成三角形了,雖然他的眼睛生來就比葛寰中的小,而且是單眼皮。不特此也,還忘形地拍著巴掌,把兩隻寬博的衣袖在江風中扇動得像兩隻老鷹翅膀。同時,搖晃著一顆光頭讚歎道:「好絕了!好絕了!這種不同凡響的清詞妙論,真可打一百分!」 「你贊成她的命意嗎?」 「當然贊成!並且五體投地地贊成!不過……不過這種話作為閒談可也,設若在公共場合講演起來……嗯!似乎有點不便吧?」 「哈!哈!正和你的話相反,我倒非常惋惜郝大小姐沒有在公共場合講演,或是寫成文章投到報上去登載。不然的話,湖南藩台這個缺,即令她丈夫還沒資格承當,也斷乎不會落在鄭孝胥的頭上!……」 「葛太尊!葛太尊!該你當莊了。請來收你的夢錢!」一片聲從餐室裡傳出。 另一個聲音:「謔!這場夢做得好啦!光夢錢就得了九塊六!」 第一章 在蜀通輪船上(二) 「擬具地方自治條陳」是葛寰中一句開玩笑的話。但邵明叔在東京聘請周宏道和董修武兩人時,的確說清楚過,要董修武教財政學,要周宏道教地方自治。董修武學的是財政。只管說課本是日本課本,材料是西洋材料,但學理是共通的,只要懂得了共通學理,那就很容易加入一些中國方面的東西,改成中國財政學講義。唯有地方自治一門,便不同啦。在日本學堂裡,還沒有列為專門課程,因此也沒有成套的講義。在中國,更是從古以來,沒聽過什麼叫地方自治。中國書上只說過治法治人,顛倒過來,勉強可以說作法治人治。 但是邵明叔說,地方自治在目前中國已是一種必須推行的新政。以四川而言,好多州縣都已奉到布政司劄子,叫從速設立地方自治局。局是設立了,粉底黑字的吊牌也掛上了,委員、司事、稽查、文書、各員工,應聘的已由地方官用照會從紳糧中聘定了,應雇用的,也由委員把一些私人安置下來了,萬事齊備,就只不曉得該辦些什麼事。紳班法政學堂應該來解決這個懸案,開這一門課程。課程是嶄新的,教習也應該是嶄新的。中國的新政既是一切從日本整套整套地搬過來,那麼,從日本留學生中來物色教習,更屬事理之當然。不過那麼多在日本學法政的同鄉,願教這門課程的偏偏沒有人。恰逢周宏道把日本料理吃傷了,想及時回四川來撈件事情幹,又經董修武他們幾個人的慫恿,他遂慨然承當來教這門又時興又緊要的課程。 既是承諾得很強勉,心裡因就存了一個疙瘩,偏偏董修武又要在上海勾留,叫他一個人先回川,沒人作個商量,不曉得這門又時興又緊要的課程,到底從什麼地方下手,心裡疙瘩越來越大。在漢口,偶爾和葛寰中談到這上頭。葛寰中毫不思索地隨口便給他指出了一條捷徑:「這有什麼為難地方!只把你所曉得的何者叫地方,何者叫自治,大約你那些法政書上總不少吧?搜羅搜羅,先寫一篇包羅萬象的緒言。而後儘量把日本各地方實施的章程條例,一章一節一款一目,不厭其詳地抄他一本,豈不就編成一部空前絕後的講義了?」「不加一些中國材料嗎?」「何必哩!既曰新政,就用不著中國的那些腐敗材料了。告訴你,我幾年前在成都教警察學堂,後來在巡警教練所上講堂時,便是這樣幹的。我那時比你老火得多。因為我在日本才住了幾個月,連帽辮子都沒剪過,當然不懂日本語文。所憑的僅只薄薄一本翻譯東西,得虧在日本看了些,湊合起來,居然言之成理。你是老留學,真資格,又有那麼多日文書,還怕不一鳴驚人嗎?」 對!就這麼辦!周宏道在離漢口之前,就翻出一些教科書,一面參考,一面編著。到宜昌等蜀通輪船時,便拿出幾章向葛寰中請教。葛寰中皺起眉頭,看了遍道:「當然可以。」但一轉瞬,又笑了起來說:「據我看,還是改寫一下的好。不然,人家會說這不是講義,倒像擬具備呈的地方自治條陳。」 就由於「地方自治條陳」這句玩笑話,害得周宏道一上蜀通倉船便取出墨盒白紙,埋頭改寫起他的講義。只在休息腦筋時,才走到前頭欄杆邊來欣賞一下江山勝景。 下午,五月間已經灼人的太陽,由於河道彎環,時時射進艙房,時時晃著眼睛,周宏道正覺煩躁寫不下去,碰巧尹希賢從房門邊伸頭向裡面看了一眼。 「周先生當真在草擬條陳,好熱心!」 「不是條陳,」周宏道一面收拾筆墨和洋裝書,「是講義,準備上講堂用的……現在不寫了,請坐,請坐。」 艙房太窄逼,兩張鋪位外,僅一張小幾,兩張小獨凳。 「寫講義,那是頂費腦筋的事,兄弟我進過傳習所……」 話就這樣開了頭。周先生是學界中人,並且態度謙和,樣子又那麼渾厚,尹委員也就隨便起來。說話的聲音放大了,說話的內容廣泛了。尹委員是在宜昌鐵路局辦筆墨事情的,當然囉,思不出其位,說不到幾句,自然而然川漢鐵路收歸國有的經過,便滔滔滾滾從他舌頭上流了出來。 「頭一道上諭也是由成都總公司轉來。不曉得什麼緣故,反而落在第二道上諭之後。所以我們李總理開頭只是有點詫異。向我們說,郵傳部奏請把川漢、粵漢兩條鐵路都劃為幹線,幹線由國家所有,由國家拿錢來修。現在國家正窮得不得開交,光是每年的庚子賠款,已很不容易拿出來,年年都在交涉延期,卻不知又哪來的錢修鐵路。第二天……硬是第二天,四月初六日的頭一道上諭轉到了。這一下,李總理才恍然大悟,原來郵傳部和度支部老早就向英、美、德、法四國銀行交涉了一千萬英鎊,並向日本橫濱銀行交涉了一千萬日元的大借款。有了錢,才把兩條鐵路收回去,由國家來修。李總理焦愁起來了。他向我們說,宜夔路已經開工這麼久了,局內局外連打路基的石工在內,差不多十多萬人。現在不要我們商辦的川漢鐵路公司來修,別的不說,只這十幾二十萬員工,怎麼安頓?郵傳部光說鐵路收歸國有,由國家拿錢來修,卻又沒說明白,目前已經動了工,像我們這段宜夔路,到底該怎樣辦?是停工不修,等部裡派人來辦了移交後再修呢,還是仍由我們繼續修下去,直到辦移交時再停工?……這已經使人作難了。 李總理還又想到,我們局裡招聘了那麼多工程師、副工程師,還有由唐山、成都的鐵道學堂,遠至上海的南洋公學調來的大批學生,在工程上搞的搞測量,搞的搞繪圖,若其鐵路真由國家來修,那沒話說,這班人都有用場,當然留下。然而怕的就是外國人來修。李總理歎息說,外國人一來,面目一定全非!首先就有他們的辦法,他們的人員。那些工人和局內局外一些小員司,或者可以原班留下。但工程上的工程師,局內外知縣班子以上的人員,恐就所留無幾!即使留下,那也必須處處仰外國人的鼻息!若能像目前海關和郵政局的情形,還不算壞,設若像京奉鐵路,那便糟了!據李總理推敲起來,既然鐵路經費是向外國銀行借來,數目又那麼大,拿我國借款成例來說,要是沒有加倍的抵押,像我們目前這樣的窮國,那班抱著算盤睡覺,成日在錢孔中間打滾的外國商人們,肯一下就借出那麼大的幾筆款子來嗎?抵押准定有的。以什麼東西做抵押,外國人才樂意接受呢?京奉路便是前例。李總理說,從前的滬杭甬也一樣。那便是川漢鐵路的路權和沿線兩畔一百里以內的礦藏開墾權了。 這些權利的喪失還在其次,目前最重要的,仍是這十幾二十萬員工的安置要緊。如其人心不穩,其中品類又那麼雜,萬一發生點什麼事情,這個罪名到底該誰來擔?宜昌府和東湖縣嗎?還是我們宜昌川漢鐵路局?看來,兩方面都說不脫。宜昌府東湖縣是地方官,他們有地方安寧與否的干係。我們鐵路局雖是居於客位,但我們員工人數,比宜昌人口多幾倍,地方安寧與否,全要看我們的人心如何。如其工程上出了事情,地方又怎能安寧?何況宜昌本來就是商埠,就是五方雜處的所在,教堂又多,洋行又多,洋人也不少。所以地方安寧與否,又牽連到了華洋交涉。宜昌又是外國兵船圍駐碼頭,上上下下全是英國公司、日本公司的輪船,一旦出了事,不說外國兵船立刻可以開火,就外國兵也可朝發夕至。 李總理說的話真對,他說,我們是極弱國家,我們現在還敢無端來惹是非嗎?設若動了交涉,我同宜昌府和東湖縣還有宜昌鎮台,不用說丟官丟命,就是宜昌百姓和我們局上工程上的凡百員工,沒一個人脫得了干係!……唉!周先生,你莫以為目前官好做,事好辦,不說府縣鎮台這些正印官員,和我們李總理這位傳臚出身,四品京堂,他們是一天到晚憂愁得茶不思,飯不想。就我這個區區小委員,因為辦的是筆墨上的事,李總理有什麼機要公事交辦,不能不向我們文牘上幾位同寅把事情首尾、事情利害說清楚,我們比全域同人都知道得多些,並且早些,所以也是好幾夜睡不著覺!唉!鐵路國有政策,上諭上倒說得頭頭是道,就只不明白下情,害死人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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