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我在北京時,幾位同鄉京官要遞公呈,特特來找我出個名字。我當時頗費躊躇:若是為我個人名譽計,倒樂得出個名字。因為領銜反對盛杏蓀鐵路國有政策的,恰就是前年奏參慶親王的四海傳名禦史榮縣翰林趙堯生。這人又是我的老上司周孝懷的老師,要講淵源,認他做太老師也該的。然而從國家的體統上著想:盛杏蓀是郵傳部大臣,也就是舊官制的各部尚書中的一位。外面各省的總督、巡撫,轉到京官,便是尚書、侍郎,也就是新官制的大臣、副大臣。趙堯生以禦史資格,揭參他,反對他,都可以。為什麼呢?因為禦史就是言官,品級雖然不高,外放出來大也不過道台,尋常只是知府。可是我這個出錢捐的過班候補知府,既無言責,而竟出名反對部大臣,那成什麼體統呢?這是一。那時,我已想到:川漢鐵路自從光緒二十九年錫清弼制軍奏准劃歸商辦,光緒三十年又奏准隨糧附加畝捐作為路款以來,好容易才籌集了一千四五百萬兩,距離七千萬兩的額子,還很遠很遠。路程呢,三千里,從宜昌直到成都。現在開工兩年,路基尚未打到一百里,離夔府尚有五百多裡。若只打到夔府,豈不還得五年多?再加上打隧道,架過山橋,直至鋪鐵路,走火車,有人說,起碼也要九年。九年是從前估計修通全路三千里的時間,而今只這六百里的險工,便要九年。國家現正奮起圖存之際,列強也正鷹瞵虎視之時,九年之久,不知要起多少變化,三年已經嫌多,何況九年!……」

  他的大跟班張錄已經從他頭等艙房裡,把真正呂宋出產的雪茄煙,連同一枚真蜜蠟煙嘴,一併給他找了來。雪茄煙頭是切去了的,只等他拿過去,再就張錄手上劃燃的瑞典保險洋火一咂就成。

  另一個小跟班何喜接踵走來。手上洋瓷茶盤內是兩杯由北京帶出來的香片茶。

  他等周宏道取了一杯後,把嘴一努道:「送給尹委員。另給我倒一杯來。也睜開眼睛瞧瞧啦,不管是幾個人,總只兩杯茶,是誰教你的?」

  尹委員已經恭恭敬敬取茶在手,猶然謙遜著說:「大人請,大人請,卑職不大喝茶的!」

  「老兄又在開玩笑了!」葛寰中像是被人搔著癢處似的呵呵大笑道,「我已再三說過,我們並無上司僚屬干係,況且你老兄的差事又在湖北省,隔省更是不相管轄,為什麼還鬧這種稱呼!」

  他又向著周宏道笑說:「宏道,我們十幾年的相知,你總明白我這個人,雖然在官場中混了這麼久,我就是沒有這些官場習氣,有些人背後說我太不拿身份。老頑固們還更罵我是維新派,是亦步亦趨在學周孝懷周觀察。只有你們的老朋友郝又三這位年輕人的話說得對,他說我葛寰中到底是讀書種子,所以出污泥而不染。但他也說到我的毛病,就只名士氣太重了點……哈!哈!這年輕人,倒有一點眼力!」

  兩個人因就談到郝又三,談到他的父親,當了四川省諮議局議員的郝達三,談到郝達三的大小姐郝香芸的丈夫蘇星煌。關於郝家情形,周宏道因為聽過了兩次,不感新奇。至於蘇星煌,他只曉得他當了資政院議員。因就問葛寰中這次在北京可曾會見過。

  「豈只會見。他們夫婦還請我在他們舍飯寺胡同家裡,吃了一頓絕好的四川菜飯哩!一樣宮保雞丁,一樣豆瓣鰱魚,還是香芸親自動手做的。我從前只曉得這位賢侄女雖是女學生,針黹尚好,得過我們郝大嫂的傳授。但還料不到能夠做菜,而且做得那樣好法!無怪你的這位老朋友蘇星煌時常當著人自誇妻命好。哈!哈!妻命倒好,只怕我們蘇兄的耳朵要出毛病!……」

  「耳朵出毛病?」周宏道驚異地問。

  「耳朵,不就是毛病嗎?」

  這下,連尹希賢委員都笑出聲來。當著太尊大人大笑出聲,在尹委員還不習慣。連忙一手執茶杯,一手仍撇在背後提著水煙袋,趁太尊不注意,輕輕幾步便溜回艙房去了。

  「我們不要笑耳朵。當今在政治舞臺上活躍的人,有幾個的耳朵不?蘇星煌的耳朵要能早點的話,我相信他的前程更會遠大一些。這徵兆,我從他夫婦爭論到鐵路國有政策上就看出了。」

  「怎麼爭論的?這倒要聽聽。唉!中國到底有進步,連一個不出閨房的婦女也懂得國家大事,日本的婦女還沒這樣文明哩!」

  何喜又拿著洋瓷盤來把兩隻空茶杯收了去。並說:「張大爺請示,今天開午飯,除了帶的路菜,還要不要添菜?」

  「船上廚房能夠添菜嗎?」

  「張大爺問過了,說就只沒有小菜和蝦子,要添呢,有雞,有肉,有鹹魚。」

  「那麼,添一樣雞,一樣鹹魚。怎麼做法,憑廚子去,只要好吃……還有,開飯時,多擺一份碗筷,請尹委員一道吃,先去打個招呼吧!」

  而後濃濃噴了口青煙,才接著說:「這不是文明,也不算進步,只能說是我們的國粹。難道你忘記了前頭的慈禧太后,當今的隆裕太后,不都是垂簾聽政的女主嗎?」

  「上有女主,下必有女臣。我國官場中間,並未聽見有巾幗而冠服者,這又如何以說之呢?」

  「你真是書呆子呀!女臣女官怎麼沒有,只是不露面罷咧。然而提攜於懷抱之間,操縱於床笫之上,說起來不露面比露面的還強,也就是我說的要登政治舞臺活躍的人,耳朵必的道理!也就因為我們中國女主當政,餘風所及,許多婦女委實也懂得國家大事。即以郝香芸來說,你聽她對盛杏蓀和載澤、澤公爺所主張的借款政策是抱的怎麼樣的見解!……」

  眼睛笑成了三角形,白白的四方臉上一下子露出了許多平常不大看得出的皺紋,上唇上剪短的墨黑八字須不唯簇擠成為一個又粗又大的「一」字,而且這個「一」字還是活動的。看來,葛寰中對蘇夫人郝香芸女士的話,是感到了無窮興趣的。

  「她說,借外債並不是什麼壞事。翻過來說,還是一樁救亡圖存的妙策。她說,借外債來修鐵路,開煤鐵礦,振興實業,辦學堂,練陸海軍,做這些有益事情固然值得贊成,即使借來胡花亂用,今天修花園,明天造宮苑,都比不借的好。只要外國人肯借給我們,我們就應該放開手地借。我們怕的,倒只是那些強國們一旦聰明起來,一個錢不肯借,那就糟了。趁著而今強國們還不太聰明,我們如其辦得到每月向英、法、德、俄、美、奧、意、日八大強國借一筆大款,我們中國不但可永免瓜分之禍,甚至還富強起來,超英、法、德、俄、美、奧、意、日而上之,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周宏道聽得出神,不由收斂起臉上的微笑,道:「真是奇論,一定有借債救國的道理的。」

  「當然有囉!說出來很簡單。她有一個比喻說,從前成都有一家洋廣雜貨鋪,本錢不大,生意也壞,欠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到了某年的除夕,在出天方之前,坐了一鋪子債主,都逼著掌櫃要錢。掌櫃是個老好人,最初還只是作揖磕頭,要求大家寬限到明年端午節。後來,被逼不過,端出一碗合好了鴉片煙的燒酒,慷慨激昂地向債主們表白:他的生意做壞了,並不是他存心不良,而是由於水客騙了賬,徒弟夥計弄了手腳所致。而今呢,貨光了,錢完了,他對不住大家,只好當著眾人,服下這碗毒藥,下一世變牛變馬,挨家挨戶來還債。不過遺下的父母妻子,老的老了,小的還小,無以為生,債主們總得打個主意,叫他們活下去才對。當然,債主們都有一個算盤,怎麼能讓他去尋死?因而不僅不再逼他要錢,大家還商量著再借出一筆像樣的本錢給他,後來的話,不必細講了。她就憑了這個實例來說明我們中國如其廣借外債,越借得多,債權國為了它們的利益,它們總不會要中國滅亡的。不過這外債卻不能只向一個強國去借,必須向八強借。甚至於像比利時、荷蘭、西班牙、葡萄牙這些二等強國,只要他們肯借給我們,我們都應該借。她說,這不叫債多不愁,實在是鬼多了便害不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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