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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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向著你們罵我,一定是你們沒有同他論政……聽說他現在在南洋,只不曉得在南洋何處。他們革命黨,始終是行蹤無定,並且也很隱秘的。」 吳鴻坐在旁邊椅子上,定睛將大小姐看著。因為相距不遠,看得更真切些。臉上肌膚是那樣細嫩,嫩到看不出紋理,因為女學堂裡不作興搽脂抹粉,更看得出她那天然的淡白而微帶輕紅的顏色。又因為是沒有開過臉的,鬢邊頰上,隱隱約約有一些鵝絨相似的毛。頭上烏黑的頭髮,仍打了條大辮子,而當額卻是一道拱劉海,正掩在濃黑而彎的眉毛上。眼睛那麼大,眼尾那麼尖,眼珠那麼黑白分明,那麼靈活,那麼有光彩。鼻子是棱棱的,嘴是小小的,口輔微微有點凹,下頦微微有點突。身材不高,也不大,卻很豐滿。一雙文明腳,半大不小,端端正正。他看得很清楚,無一處不體面,無一處不比伍大嫂好看得多。並且伍大嫂再說風流,總有點蕩,有點野,而大小姐則是如此地秀氣,如此地蘊藉。單看她說話的態度,一點也不忸怩,一點也沒有伍大嫂的做作,向人說話時,眼睛是那麼清明專摯,而又微含笑意。 他越是這樣看,越想同大小姐說幾句話,但是總插不上嘴去。他們說得那樣熱鬧,而姓蘇的,更其旁若無人地在高談闊論,更其把大小姐全副精神都勾住了。 她時而彎著眉毛,眯著眼睛,張著鮮紅的嘴唇,露出一排白亮而小的齒尖,向著那姓蘇的微笑著。又移動眼睛,偶爾把那姓田的看一看,把她哥哥看一看,卻從未掉過頭來看他。——他坐在她的斜對面的。 有時聽見什麼不高興的話,她的嘴便閉嚴了,口輔越朝裡面凹進去,兩頰上的酒窩兒露了出來。眉頭微微向上蹙起,把眉心擠出一些好看的皺紋。眼睛瞪著,眼神澄澄的,好像帶了酒的一般。兩隻又白又細的手,把一條手巾絞得同繩子一樣。豐神又是那樣嫵媚動人。 他只專心看大小姐去了,他們高談闊論些什麼,他一直沒有聽見。大小姐有時也說幾句,還是不知道她說的什麼,他耳朵裡只傳進了一片清脆的響聲,覺得比琵琶月琴彈得還好聽些而已。 高貴進來,眾人的話頭斷了,他方醒覺了,聽見高貴正向郝又三說:「老爺吩咐少爺,就留蘇三少爺同田先生在這裡吃午飯,廚房裡已預備下了,吃飯時,老爺再來奉陪。」 蘇星煌笑道:「既然老伯招待,我就不走了。本來伯英也請我的,歇會兒請你管家拿我名片去道謝就是了。」 三個客只留了兩個,吳鴻自然不好再坐下去,強勉站起來道:「我走了!」 田老兄也站起來,點了個頭。 郝又三並不挽留,起身送了出來,一路說:「行期定後,通知一聲,好來送行。」 姓蘇的只抬了抬屁股。 大小姐紋風不動,只掉頭看了他一眼,淡漠得使他什麼妄想都沒有了。 他埋頭急走了半條街,方長歎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要是做到標統統制,或者還有一點想頭……」 七 吳鴻在伍大嫂他們走的那早晨,絕早就向所裡請了事假,托朋友代教著操,他便趕到距南門城二裡多路的武侯祠來。 太陽在蒙霧中紅得同鮮血一樣,顯示出它今天有把行人曬到不能忍受的威力。田裡正是快要插秧時候,隔不上幾塊水田,便看得見穿著極為襤褸的精壯農夫,兩條黑黃而粗糙的腿,陷在很深的爛泥裡,右手掌著犁耙,左手牽著牛繩,吆喝著跟前的灰色大水牛,努力耙那已經犁了起來的油黑色肥沃的水田。 催耕鳥在樹林裡「快黃快割」地喚著。武侯祠叢林裡,更有許多黃鶯,已經啼到「桃子半邊紅」了。 站在祠門口,向南一望。半裡路外,是勸業道周善培新近開辦的農事試驗場。裡面有整齊的農舍,有整齊的樹秧,有整齊的菜畦,有新式的暖室,有最近才由外洋花了大錢運回,以備研究改良羊種的美利奴羊的漂亮羊圈,還有稀奇古怪、不知何名、不知何用的外國植物。 接著試驗場,是市街的背面,無一家的泥壁不是七穿八孔的,無一家房屋的瓦片不是零落破碎的,無一家的後門外不是污泥淖成,擺著若干破爛不中用的家具,而所養的豬,則在其間游來遊去,用它那粗而短的嘴筒到處拱著泥土,尋找可吃的東西;簷口邊,則總有一竹竿五顏六色的破衣服,高高地撐在晨曦中。 向西則是鋸齒般的雉堞,隱約於半裡之外竹樹影裡。向東則是綿長彎曲的大路,長伸在一望無涯的田野當中。 這路,是他兩年前走過兩天的程途,於好多處的農莊房舍,還仿佛記得。他不禁想到故鄉,故鄉是那樣地寂寥,那樣地無趣,但是故鄉卻沒有引人煩惱的事物,更沒有把人害得不能安睡的女人。 武侯祠大門外有兩間草房,也賣茶,也賣草鞋,也賣豆腐乾與燒酒。 他只泡了一碗茶,坐在臨大路一張桌子的上方,正對著從試驗場旁邊伸過來的塵土積有幾寸厚的大路。 路上行人以及馱東西的牛馬,是那樣多,走長路載有行李的轎子,也漸漸有來的了。 他看清楚了,中間有一乘二人轎子,轎簾是搭起的,露出一個孩子的頭。孩子後面,正是他特來相送的伍大嫂。 他遂站了起來,走到路邊等著。轎子相距四丈遠時,伍安生已喊了起來:「吳先生!那不是吳先生?」 伍大嫂也把頭伸在孩子肩頭上笑著道:「你還來送我們。真太承情了!」 轎子剛落下來,伍太婆與伍平的轎子也到了,都落在路邊。伍平笑著,連連打拱道:「吳哥,太多禮了!」 大家在一張桌上坐下,都泡了茶。在城外,男女是可以同坐吃茶,並沒有人詫異。 伍大嫂因為上長路,已把鬅頭改梳成一個緊揪揪的圓纂聳在腦後,露出肥大的兩耳,露出窄而帶尖的額腦,也沒有搽脂粉,臉色也白,卻白得有點帶青。 吳鴻因為前天曾仔細看過郝香芸,此刻對於伍大嫂,更加注意了。 她的眼睛,到底不錯,也還尖長,也還黑白分明,也還轉動得滴溜溜的,也還能夠笑,能夠愁,能夠怒;而且睫毛更長些更濃些,而且眉毛更細些更彎些,也活動,它能夠跟著說話時的態度,自自然然地分合高下,眉梢骨只管有點高吊。大概她最能引人,使人一見會永久不能忘記,使人與之相處較久,會油油然不忍舍去的,她這眉眼上的功夫頂有關係了。大概她比郝香芸較好之處,也在此,雖然已是三十歲以上的中年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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