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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伍大嫂倒還不是那種貪嘴的人!可這娃兒也有點毛病,很像個女娃子,見了女人有時臉都羞紅了。倒是常在他家裡走動的一個武學生,對伍大嫂確起了一種壞意思。」

  「是不是同他一道的那個粗人?」

  「不是,是王家的親戚,聽說也姓吳。雖然是外縣人,比這粗人卻斯文多了!」

  郝又三默然了半會兒,方道:「伍大嫂呢?也是有意思的了!」

  「那倒不然,你莫把伍大嫂看作了逢人配。她要是不喜歡的人,就是王孫公子,她也未必動念。如其她喜歡你這個人,她卻有本事等你一年半載,她這個人就是這麼情長!……比如你……她因為感激你,常常說你是個熱情人,倒安心要同你打個相好。只可惜頭一回就著遭瘟的警察打岔了!……自從搬了家後,隨時都望你去走動,向我說了好多次,我看你過於謹慎,不好說得。知道的,自然曉得我在為好;不知道的,還要說我有意勾引你,有意教壞你,有意跟伍大嫂拉皮條。……那次該是她在勸業會親口約你的,我該沒有添言搭語啦?她回去時,多高興,曉得你愛乾淨,特為把房子掃了又掃,床上全換了新的;做了好菜,打了好酒,專心專意癡等了你一整天。也是你們姻緣未到,你又有了客。後來是接二連三的事情,更沒有時候提說,恰恰她又病了。你曉得的,若不是你那十六塊錢,她能那樣快就複了原嗎?你想想,你這麼對她好,她又怎能不更思念你,不說別的……」

  他越聽越覺好聽,不由滿臉是笑。心裡忽然想到尤鐵民有天說過的話:曾經與多數男子交接過的女人,才能自主愛人,而這愛也才真實可靠。看起來,吳金廷的話倒不見得虛假。

  「……光是聽見你病了,她多著急,又不能來看你。到處求神許願,保佑你快快好起來……」

  吳金廷說不下去了。他感到露出了馬腳,這番話應該在前一個月說方對。

  幸而聽話的人業已心花怒放,業已把從前起的一點兒決心丟入東洋大海,不但察不出他語無倫次,隨口亂編,反而飛紅著臉皮說道:「你說得太好了,我同她不過見了幾面,連一句恩愛話都沒有說過,她就這樣關心起我來了嗎?」

  吳金廷連忙馬起面孔正正經經地道:「你不信嗎?我們此刻就到她那裡去,你親自去問她!」

  「怎麼使得?我正在熱孝中,旁人曉得了,才糟哩!」

  「只是坐談下子,有啥來頭?難道你在喪期中,連朋友都不來往了?伍大嫂同我們不過是朋友罷咧!何況你已經滿了百期,又剃了頭的!」

  郝又三仍舊靦靦腆腆地問道:「當真不要緊嗎?」

  第五部分 運動會

  一

  一個初出茅廬的郝又三怎經得閱人有素的伍大嫂的摶弄,僅僅三四次的交易,年假尚未曾過完,郝又三已經把什麼都忘懷了。維新、革命、國家、人民,這些念頭,當然擠不進腦子裡,就是那些每天必定要摩挲的,從上海寄來,或是由傅樵村的華洋書報流通處、樊孔周的二酉山房兩處買來的什麼日報啦、雜誌啦、新書啦、禁書啦,也一股腦兒任它閑放在書架上,甚至連封皮都沒有撕去。而書案上擺的,卻是一些《疑雲集》《疑雨集》《二三家宮詞》《龔定庵雜詩》《南唐二主詞》《漱玉詞》《斷腸詞》,以及《西清散記》這類書籍。自己不但吟哦得、諷誦得沉酣入迷,而且還學著寫出些自以為很豔麗的東西。唯一煩惱的,就是除了自己欣賞外,竟不能拿與第二人看。伍大嫂倒可以看,而且絕大部分便是詠的她,可惜她兩眼墨黑,啥也不懂。

  他的這一莖詩苗,就由於缺乏水土滋培,等到光緒皇帝載湉同他母親慈禧皇太后那拉氏相繼病死的時節,也便隨著當時所稱謂的國喪而萎死了。

  光緒皇帝載湉雖死,還有他的胞侄、三歲的宣統皇帝溥儀入繼大統,而郝又三的詩苗一萎,便更無復蘇之望。這原因,就由於國與家的俗務紛至遝來,很像飛沙走石的罡風,從他心頭吹過時,已把他的什麼情懷啦,綺思啦,掃蕩了個乾淨。

  國之俗務最大的,是全國士紳趁溥儀的生父載澧身充攝政王之際,大家起來請願立憲,結果是允許先在各省成立諮議局。家之俗務,除了母親靈柩出葬在東門外塔子山新買的一片墳地外,頂大的,是父親居然在無意之間,以郫縣的糧紳資格,被選為四川省破天荒的諮議局議員。

  說起來郝達三在郫縣的田產並不多,也不是在他手上買的,他也從沒有去過郫縣,雖然由成都西門出去才五十裡之遙。但他到底吃過郫縣的米糧;廒冊上到底載有他的堂名——世德堂;川漢鐵路公司在郫縣新成立的租股局股東名冊上,除堂名外,還特別標上他的大名郝天爵,到底算是注名在案、有底有實的一位紳士;何況又是一員官,又在成都省城辦過學堂,說起聲望和資格,那就比一班土生土長在郫縣的糧戶們高明得多。因此郫縣知縣一奉到上峰劄子,叫選送諮議局議員,雖不免有許多足不出戶的秀才廩生,想到衙門裡來走動,看能選到自己頭上否;只是知縣聽師爺講來,諮議局雖然不是一道正經衙門,但議員的身份卻很高,能夠與三大憲平起平坐,開起議來,三大憲說不定還要親自到諮議局參與。

  如此一個清高的地位,焉能讓一個平常本地人爬上去,給自己做父母官的丟臉?並且本地人大抵對於父母官,又都不懷好感,平日被官勢壓著,自然不敢說什麼,設或抬起頭來,那就很難說了;這,不但丟臉,且於自己前程,尚有不利哩。因此,才由師爺獻計,最好是在省城遊宦的寄籍人中,擇一個性情和平、不甚管照本地事情的外行來充任。在議員方面,安居省城,坐領月薪,多一個官銜寫在公館條子上,何樂而不為?在知縣方面,又可省去許多麻煩與顧慮,豈不兩來有益?因此,郝達三才由那師爺物色了出來。——據說,還是由葛寰中代為搞幹的。

  那時葛寰中也因為著有勞績,被委署理涪州知州。由知縣過班知州雖然只算半階,去知府尚欠半階,到底算升了官;而且涪州只管是個單州,卻是下川東一個肥缺,搞得好,一年下來就有過班知府的本錢。這在官場中看起來,是何等榮幸的事?加以他又幫了忙,郝達三安得不要應酬他?先已專門包席請他吃了一頓飯,順便請教了他一些當議員的法門。他告訴他八字真言是:隨眾進退,少管閒事。到葛寰中要走的前幾天,除照例敬送程儀二百元外,又叫郝又三於有天夜裡,代自己去送個行。

  郝又三被引入花廳去時,葛寰中正穿著便衣陪一個少年在說話。彼此見了,方知是在勸業會裡追逐過大妹妹,在伍大嫂獨院門前碰見過幾次,而從未請教過尊姓大名的吳鴻。

  吳鴻雖然一身軍裝,但舉止間仍不免有點蹐局。在伍大嫂獨院門前碰見時,是那樣的橫豪樣子:眼睛著,眉毛豎著,仿佛見了什麼仇人似的,弄得郝又三很感不安。而此刻經葛寰中介紹之後,又非常謙恭起來,萬分不敢僭坐在郝又三的上手。

  葛寰中笑道:「又三不要同他客氣,炕上坐好了。他是我一個瓜葛親戚,家事說不上。前年來省謀事,我叫他去進將弁學堂。卒了業,我又薦他在巡警教練所裡當教練。人還老誠,將來你出來做事時,還要望你提攜哩!」他已把那年勸業會上的事忘懷了。

  雖然是葛寰中一句應酬話,但郝又三的人格在吳鴻心上,卻立刻長大得同他仰若泰山的葛表叔一樣。再靜聽他與葛表叔的說話,好像都是自己平日所不知道的,尤其是許多聽不懂的名詞。自己也想插嘴說幾句,但實在加入不去,只好不勝欽佩地呆坐在旁邊。

  郝又三並不注意他,只全神貫注地在和葛寰中談論慶親王奕劻陳奏憲法大綱的事情。

  葛寰中道:「憲法倒是要的。日本之所以維新成功,之所以化弱為強,之所以戰勝我國和強俄,不是別的,就是由於有了一部憲法。不過這道理知道的人太少,尤其是那班守舊黨、頑固派,蒙蔽著慈禧太后,以為一有了憲法,君主便沒有了大權,真是糊塗之至!……現在好了,攝政王當了國,勵精圖治,光說各省開辦諮議局,這就是憲政先河;如其由憲法大綱更進一步,成成器器地頒佈一部憲法,老侄台……嘿,嘿!……你看,我們還是不是東亞病夫?我敢說,不出一年,定能像日本一樣,轉為富強的了!」

  「看來,這憲法的訂定不大容易吧?它既然有這樣重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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