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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這是哪裡的話?」郝又三的象牙筷子停在一隻炒腰花的盤子中,張眼把香荃望著。

  葉文婉道:「你沒去見過媽媽嗎?……邱老二昨天夜裡就趕進城來了!……」

  「邱老二?……他來做啥,正是農忙的時候?……唔!難道就是二妹說的……」

  香荃點著頭道:「是呀!我們郝家的祖墳,差不多遭別人搶去了!……」

  姨太太連忙接著說:「哪有這樣凶!只是有人說要買罷了!太太就為這事慪了口氣,吵了半夜。」

  「難怪大妹在堂屋階簷上攔住我說,媽正吃稀飯,叫我吃了飯,停一回再去見她。原來就怕媽說起這事,又鬧氣裹食。」

  葉文婉道:「本來氣人,明明曉得是我們的祭田,連著墳地在內的,為啥要估著叫人家賣呢?……」

  「少奶奶!」姨太太連忙短住她的話,「讓大少爺吃完了,再慢慢說。……也怪二女子口敞,早就教過多少回了,這些事,不要拿到飯桌上來說,現在又忘記了!」

  葉文婉一下就不高興了,覺得姨太太明明在指教她。

  郝又三連扒了兩口飯,一面嚼,一面敷衍道:「姨奶奶怕我也會著氣裹食嗎?我不像媽媽的火炮性,不會的!」

  姨太太也覺察到少奶奶多了心,但毫不在意地仍舊說了下去:「我曉得大少爺脾氣好,度量也大,隨便談談不要緊。可是二女子這種敞口標,卻不應該讓她搞慣。萬一後來在老爺、太太吃飯時,也這樣不知高低,豈不要出事嗎?太太不是時常講過?柳家三祖老太爺就是在吃飯時,有人來告訴他鹽號倒了灶,登時就得了膈食病,只管請醫調治,到底就由這個病送終的。老爺也常教我們,在吃飯時,千記莫要擺談什麼不好的事。大少爺你總該記得吧?」

  「娘,不說好了。」香荃依然噘著嘴說,「我以後留心就是啦!別東瓜藤,南瓜藤,越理越長!」

  心官捏著筷子,張開大口,烏黑的一對眼睛望著他二娘叫道:「藤藤!……藤藤!……哈哈哈!……」

  大家又是一陣笑,桌子上的氣氛才和緩了。結果,何奶媽把心官誆下桌子,喂了半碗白飯。

  早飯後,不等媽媽招呼,郝又三已急忙叫高貴把邱老二招呼到客廳裡談了一會,打算把事情的原委先弄清楚。

  原來郝家在新繁縣境內斑竹園地方,有一十七畝六分兩季田,是他祖父手上置的。田土中央有三畝不到一片比較高朗些的地基,在田地買賣時候,原是隨田就佃的佃戶屋基。因他祖父相信一位由浙江來川的有名堪輿家的話,說那屋基有一片牛眠佳壤,如其作為陰宅,把先人的屍骨葬下去,可保後代人六十年官祿不斷。他祖父才輾轉托人,費了大力,從一個姓顧的族中,把這十七畝六分田挖買過手;三畝不到的屋基,連同三間草房、幾叢慈竹、十多株品碗粗的柏樹楠樹,照規矩不另作價,就隨田上紙了。

  而後,他祖父便將寄殯在江南會地上的雙親靈柩移來,依照堪輿家用羅盤扣准的吉穴,下了半棺,用定燒的大青磚砌了一個合棺大槨,槨外又用紅砂石砌成一道二尺來高的墳圈,再填入泥土,壘成一個很氣派的大墳包。墳前峽石墓碑,是請當代理學名家、錦江書院山長李惺李五子號西漚先生題的字,篆的額。墳前石拜台外,只因限於體制,沒有擺出石人石馬。就這樣,在周圍幾裡,已經得了個郝家大墳包的小地名了。

  祖父還在墳包的左邊修了小小一所磚牆瓦頂的三合頭院子。攏門門楣上懸一塊小小的白地黑字匾,刻著「郝氏支祠」四個大字,據說,是請劍閣李榕李申夫寫的。正房堂屋的神龕內,供著神主。也有一卷書式的雕花供案,也有雕花的大八仙桌,也有帶腳踏的高背大椅。左右兩間正房,都修造佈置得不錯。祖父的意思是:首先,他準備在休官之後,補行廬墓三年;其次,他和祖母死後歸葬曾祖父母之側時,子孫也一定要廬墓的;再其次,後代兒孫春秋祭掃來此,也才有個住居之所;最後遺言說,後代兒孫如其有讀書種子,盡可不必做官,而到此地來埋頭讀書,一則地方幽靜,不為外務所擾,二來居近隴畝,也可略知稼穡艱難。但是,祖父祖母歸葬一層雖辦到了,而廬墓一事,祖父沒做到,父親更沒做到,原因是,與城市村鎮窎遠了些,起居飲食,啥都不方便;至於子孫來此讀書,更其只是一句空話;僅只每年清明或冬至,來掃墓時,偶住一兩夜罷了。正房之外的兩廂,連同後側的灶房、牛欄、豬圈,便完全交與佃客邱老二的父親邱福興一家去使用。

  買這片田土的目的,既然只在那三畝不到的屋基上的風水,那一十七畝六分兩季田的租穀,便由祖父嚴格規定,不許移作別用,只能用在墳墓祠堂和與死喪祭奠有關的大事上。因此,對於邱福興來承佃時,僅只取了田押九七平紋銀一百兩,每年租穀則照舊紙所定,沒有增減。祖父經常自詡為寬大待人,邱福興所圖的,倒不只是借了郝老太爺的官勢,對於鄉約地保少受一些麻煩,對於地方公益還能沾染些進來。以此,主客相處很好。

  幾十年來,無論天年好歹,收成是否十足豐稔,總是在大春下熟後不久,邱福興必就按照租約規定的石鬥升合數字,又按照崇義橋大市上的新穀市價,折合成白花花、起蜂窩眼的老錠,以及一串串個挑個打、不扣底子的青銅錢,外帶肥雞幾隻、香谷米一袋、自己田埂上收穫的黃豆、綠豆、白水豆、青皮豆、紅飯豆、赤小豆、黑豆等,湊成一挑,以前自己擔,後來叫兒子老大邱洪興擔,老大在癸巳年進城染了麻腳瘟死後,就叫老二邱二興擔著,恭恭敬敬給主人家送來。

  主人家有時也覺得福興耍了些狡猾,每每折合租谷時,總是揀崇義橋大市新穀上得頂旺、穀價跌得頂低時,並未派人去叫他賣,他老是藉口說祠堂裡沒有倉房,房子又過窄,連放囤子的地方都沒有,鼠耗又凶,每每來不及請示,只好自行做主賣了;也曉得主人家這時節並不差銀子用,但主人家盡可以把它放給門口那些老陝,按月使一分二厘的官息,也是划算的事。把主人家說得高興,必要留他耍兩天,主人家親自陪吃一頓飯,敬三盅酒——也是祖父規定的儀注,說這樣,才叫主客平等,表示主人是敬恭農事、不忘根本的用意。不過也只陪一頓,並且莊重得使佃客們不能醉飽。倒是其餘幾頓,由高二爺作陪時,反無拘無束、快樂得多。臨走,還要受主人家回敬一些禮物:兩木匣淡香齋的十景點心,壺中春的如意油,老郎廟的阿魏丸,以及其他一些城內有、農村無、也得用、也不得用的東西。

  邱福興就是這樣地好。所以自承佃以來,便不期然而然成為郝家所有田佃的表率。主人家常常拿他來做榜樣責備那班太老實的田佃:「你們都能像邱福興一樣有良心,不年年要求主人家讓租,不年年拖欠租谷到小春收完了還交不清,我們當主人家的,又為啥定要和你們下不去呢?」自從三老爺代太太管家以來,差不多每年都要作一番類似的訓詞。又因為以前得力的曾管事死後,沒再找人,佃客們更其頑皮,以致三老爺在類似的訓詞外,還不得不說些唬嚇話:「再照這樣搞下去,我只好換佃了!」不然就是:「官司有你們吃的,班房有你們坐的,莫仗恃我們郝家待人厚道,就越發不知好歹了!」

  邱福興也越發成為一眾田佃們的眼中釘,而邱福興便也越發把郝家貼得死緊,三節兩生送禮之外,每逢郝家有事,只要打聽到,還一定要趕進城來幫忙。例如郝又三娶親時,他已六十八歲,兩眼已經半盲了,猶特地跑來,給主人家叩喜、幫忙,累得連飯都沒吃好一頓。

  他的老二邱二興就不同啦!也有心計,也會盤算,不過恰如他老子常罵他的話:「你只會打小九九算盤,跟城裡娃兒一樣,別人搶了你一根樹,你看不見,撿了你一苗草,倒看見了!」老頭子確實有道理。就由於承佃郝家田地以後,運用得好,幾十年來,居然自己花花搭搭地也置備了將近二十來畝地方,有水田,有坡地,並且都沒有糧。這一層,不知道如何辦到的,據他自己說,是沾了郝家的光。那兒子莫名個中玄妙,老以為真是他老子和他自己的功勞;又因為自己有了地方了,自己也雇用了長年了,對於佃做郝家的田地,就不很看重,時常抱怨老頭子:「我們按年把租子交清,不像他家那些佃客,也算對得住他郝家了。為啥還要三節兩生去送禮?丟下自己活路去給他幫忙?老實的,他是主人家,有錢,我們就該舔他的肥屁股嗎?……哼!有錢?那也全靠老子們變牛變馬掙給他們的喲!喊聲老子們不幹了,叫他當主人家的去啃泥巴,吃老子們的球!」

  但做著郝家的田地,有現成瓦房住,有空地放牛,有竹子斫來編東西,有茅草割來搭柴火,這些顯而易見的小便宜,他邱二興是察覺得到的;設若另換一個主人家,且不說要加押加租的話,就是當真退了佃,叫自己旋找地方蓋房子住,他當然會不安逸,會反對。他的老子就利用了這一點,所以在聽見顧天成正同家裡人商量,要恃強來估買郝家地方時,由於自己眼睛幾乎成了精光瞎,也老了,腰痛、腿軟、氣喘,行路吃力,因才鼓動起他到郝家來報信,要郝家早作準備,把這個爛心肺的顧天成短住。「那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渾王,說得出來,做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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