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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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又三笑道:「世伯剛才進來,那個向世伯鞠躬的,是什麼人?」 葛寰中噓著紙煙道:「那是我的一個瓜葛親戚,姓吳,一個極沒出息的鄉愚,你認識他嗎?」 香荃道:「就是他,從青羊宮起,他就看起姐姐,一直到這裡;我們一進來,他也就跟了進來。我真想你罵他一頓,偏偏他又溜了。」 葛太太笑道:「香荃才是火炮脾氣哩。是不是因為他沒有看你,只看香芸,才把你氣成這樣?」 都笑了起來。二小姐通紅著臉,挽著葛世妹的手,到欄杆邊看花去了。 大小姐道:「妹妹就是這些不開展。我想,既出來了,還怕人家看嗎?」 葛太太道:「大小姐說得對。到了我們這年紀,想人家看,還不能哩。年輕姑娘,打扮出來,要不多收些眼睛回去,那才沒趣啊!」 葛寰中拿指頭把紙煙灰一彈道:「日本女人……」 他太太忙止住他道:「你的日本女人又來了。真是呀!隨便說到啥子,總有你的日本。我們今天打個賭,賭你一天不要說日本,好不好?」 又都笑了起來。葛寰中笑道:「好!我就不說日本!不過,我還要說一句,像吳鴻這樣看女人,在日本並不算一回什麼事,只是在此地,風氣剛開,卻有點不對。」 他太太問道:「你說這姓吳的是我們家瓜葛親戚,我咋個不曉得呢?這娃兒看起來好土氣!是哪裡人?現在在做啥子?」 「現在在進將弁學堂,還不是我的一封薦書,才取進去的。說起親戚,那就遠啦,是么娘堂兄弟媳的娘家侄孫。」 「啊喲!你說到胡家那一支人馬去了!多年沒有來往的了,難怪我弄不清楚。」 「豈但你弄不清楚,我不是那年奉委到邛州查案,不期而遇,到羊場避雨,同場上一位年老鄉約談起,還是不曉得有吳家這門親戚。那時,吳鴻的老子還在,倒是一個好人,種著十來畝田,安分守己的。因為就住在場外,還來看過我,一定要請我到他家裡,我沒有去,送了我一隻煙熏雞。那時,吳鴻不過十多歲,簡直是一個啥都不懂的蠢蟲……」 「如今又懂了啥嗎?」他太太插嘴笑道,「光看那土頭土腦的樣子,就曉得是個鄉壩老兒。」 葛寰中看著大小姐笑道:「你伯母的話簡直不對!他若啥都不懂,他又不會從青羊宮一直把你看到這裡來了!……哈哈!……你們不曉得,鄉壩老兒若開了眼,比你們城裡娃兒們還精靈些,還會作怪些。」 大小姐紅著臉笑道:「世伯真愛說笑。你不要聽二妹妹胡說,會場裡這麼多的年輕姑娘,他哪裡就專在看我!」 葛寰中道:「知好色,則慕少艾。像大侄女的模樣,要說看了不跟著盡看的,那真是只有一事不知的渾蛋才行。吳鴻雖然蠢,雖然土氣尚未大褪,雖然眼界還未大開的鄉愚,到底是個能辨妍媸的少年。……像那般女人,他一定不追蹤著看了……」 他手之所指,正是幾個小家人戶的婦女,頭上包著已不時興的青洋緞帽條,穿著滾了駝肩和腰袖的蔥白竹布衫,銀首飾,銀手釧,腳是沒有放的。一個個塗得一張雪白的臉,兩頰胭脂死紅地巴在粉上。有兩個自己提著水煙袋,還有一個執著一根紅甘蔗當手杖。正說說笑笑,一步三挪地,從樓外走過。 他還接著說道:「豈不醜得可以?像這類醜女人,在日本……」 大小姐看了他一眼,他自己也警覺了,笑道:「犯了禁,犯了禁!」 他的女兒本已吃了許多點心了,走過來叫道:「爹爹,你說今天領我們吃館子哩,咋個還不走呢?」 郝又三忙讓道:「世伯同世伯母只管請便。」 「說哪裡話!我早就打算請你們來耍一天,我招待。偏令尊大人總提不起勁,我以為他把鴉片煙吃少了,精神更要好些,卻不曉得反而衰老得多。令堂也是那樣不好,瘦多了,我上前天見著,把我駭了一跳。倒是令叔,納了寵後,心安理得,也發了體,聽說要生娃娃了,是真的嗎?」 郝又三搖了搖頭。跟著便說道:「世伯打算吃哪家館子?」 「聚豐園吃大餐去,好嗎?」 他太太道:「吃大餐,你不要也去鬧個笑話,招傅樵寶兒的《通俗報》登出來,才好看哩!」 葛寰中大笑道:「我何至於有此!」 郝又三問是啥子笑話。 「你沒有看《通俗報》嗎?」 「我討厭傅樵村這個人,太亂了一點,一個《通俗報》出版了兩年,從沒有繼續出上三個月,隔不多久,又停版了。其實也沒啥看頭,只是一些詩鐘燈謎,我真想勸他不要辦了。」 「你卻錯了。傅樵村之為人,亂只管亂,其實未可厚非。第一,他捨得幹;第二,他不怕人家非議;第三,他能得風氣之先。你只看他桂王橋那個公館門口,掛了多少招牌,辦了多少事情,又是報館,又是印刷所,又是圖書社,又是代派省外書報的地方,又是通俗講演所,又是茶鋪,他本人還在裡面住家。通共只一正兩廂,一個過廳的房子。叫別人來,簡直是不可一朝居的,而他居然幹得很有勁。其可欽佩處,在此,一班人詆毀他的,也在此。公心評論起來,他不要心心念念想做官,不要光拿這些事來做幌子,他一定是有成就的,像在……」 他又想說「像在日本」的了,卻著郝香荃打斷了,她急於要知道吃大餐鬧的笑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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