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且不講外間在此談論,再說到趙瑜這時候已同芷芬上了臥樓,不禁含笑望著芷芬說道:「姐姐你試猜方少爺此來究竟為的何事?」

  芷芬笑道:「這有甚麼難猜,自然是伯母不放心,你們在路途上沒有人照應,所以請方少爺權當此任。」

  趙瑜搖頭笑道:「這話不然,照料我們,應該是我哥哥的責任,我哥哥不來,轉請方少爺抵粵,可想而知,其中定然別有作用,況且你不看見伯父對待方少爺的情形,真是異常親熱。好姐姐,你也是個聰明人物,不要裝著沒事的人一般,我勸姐姐能俯就些便俯就了罷,也叫堂上二老藉完心願,省得牽腸掛肚的替你操心。」

  芷芬笑道:「呸,你在先那些鬼鬼祟祟的樣兒,打諒我不知道呢,百般的在我父母面前慫恿他們,替我聯合這事。老實說,一切都任從你去辦罷,我也不管。」

  趙瑜笑得合合的說道:「奇呀,又不是別人的事,你不管誰又管來?萬一到了結婚那一天,人家要同你行禮,甚麼合巹呀,交杯呀,你也能夠說出『我不管』嗎?要知道凡事人都能替代你,這件事是沒有旁人能替代得的。那時候我偏要瞧你管不管呢!」

  芷芬被他說得也笑起來,指著他恨恨的說道:「我委實猜不出你們是何用意,一個男女,彼此要好些罷呀,到了你們心眼裡,一定都要向婚姻上去著想,就像一個女孩兒,生在世上不去嫁人就虛生了一世一樣。譬如方少爺為人,我心裡原很愛他,他愛不愛我,雖然不得而知,就是彼此都還相愛,會在一處,一般可以親親熱熱談話,為甚總要逼著人嫁了給他,然後才算趁了你們的心願?如今既承姐姐的錯愛,又拿著家父家母這樣大題目來壓服,我卻也不敢違拗。但是我還有一句話要申明在先,將來就煩姐姐轉達給方少爺聽,依我呢,就這樣辦;不依我呢,我老實還抱定我那『獨身主義』」。趙瑜說道:「你說你說。」

  芷芬道:「我嫁了他以後,必須讓我照舊求我的學,他照舊出去幹他的事。會著他的時候,自然要比尋常朋友親密些;若要勉強著我,有天沒日的坐在那個閨房裡面,成日成夜陪著他調脂弄粉,壓線添香,像是囚犯拘留在牢獄裡一般,那是萬萬做不到的。」

  一番話說得趙瑜甚是好笑,忙搖著雙手笑說道:「這些以後的條件,請你不必預先提出來研究罷,我將來總替姐姐將這話轉達給方少爺知道,可好不好。但是我替姐姐出了這番力,姐姐便有這許多話向我羅蘇,請問我的事又與姐姐甚麼相干?姐姐偏要橫身插在裡面,不惜提刀弄杖來圓成我們的事呢?」

  芷芬笑道:「這又不可一概而論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姐姐的目的,不過僅僅要嫁給林少爺,其餘通不過問,我所以也只要將這件事辦得圓滿了,就可以告無罪于姐姐。這句話並不是我敢唐突姐姐,你試撫心想一想,只要聽見林少爺不來理會你,你便淌眼抹淚,哭得像個淚人兒,好像一天不嫁給林少爺就要一天沒有飯吃,終身沒有倚靠似的。照這樣看起來,只須林少爺把姐姐娶得進門,無論甚麼事都可以依得林少爺去做。將來閨房之樂,甚於畫眉,又不僅調脂弄粉,壓線添香了。」

  芷芬越說越覺得高興,不禁笑得拍手打掌,此時只把個趙瑜羞得無以形容,那粉龐上一朵一朵的紅雲如潮而起,站起身子就向樓下走去,一路說道:「看我告訴伯母去,姐姐可該拿這樣話奚落我。」

  芷芬見他真急,忙搶近一步,扯著他手腕哀告道:「好姐姐,饒恕妹子這一次罷,以後可再不敢了。」

  趙瑜哪裡肯依,使勁奪手要跑。芷芬笑道:「姐姐能在我手裡奪得跑了,算你本領。」

  於是緊緊的捏著趙瑜手腕,果然趙瑜要想扭脫,再也扭脫不得,不由笑著說道:「你憑著你力氣很大,就百般的欺負我,看我明天就離了你這地方,省得叫你討厭。」

  芷芬笑道:「離了我這地方,難不成便跑向林家去。」

  趙瑜笑道:「我還敢同你住在一處,省得你拿著我取笑。」

  芷芬笑道:「姐姐适才不同我講這樣話,我又何敢取笑姐姐?」

  且不必表他們姊妹們在背地裡閒話。這時候惟有林家忙得十分熱鬧,合家上下都在打疊賽姑就婚的事情,真是花團錦簇,刻無寧晷。至於賽姑卻只聲色不動,也不去阻攔,也不覺歡喜,鎮日價拿著許多報紙,躲在房間裡評論時事。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咂舌,看到各處抵制日貨風潮極烈,他也沒有發洩的去處,轉向案上望得一望,凡有東洋物品,平時陳設在一邊的,兀自取在手裡,乓乓乒乒向地上摔得粉碎,聽見那一種聲息覺得非常快活。

  不到幾日功夫,那些品物已經被他摔得乾淨。別人初時還只當他賭氣,跑來向他勸慰,他便指手劃腳將這道理一一演說出來給別人聽。後來沒有東西可摔了,他又想到有好些衣服是東洋的原料,又一件一件的拿出來,撕的撕,燒的燒,鬧得一塌糊塗。書雲小姐看不過去,便責備他不知道物力維艱,任意毀壞。他登時又痛哭流涕起來,望著書雲小姐說道:「娘你不知道時局,萬一我們做了外人的奴隸,甚麼財產還容著我們好好享受?與其將來被他們奪了去,不如在這個當兒,趁我們還有這主權,把來毀壞淨了,倒還爽快些。」

  書雲小姐也被他說得感動起來,真個命公館裡上下人等,是凡有東洋物品,一例都取出來焚棄。因此又鬧了好幾日,賽姑方才十分歡喜,連日見了人竟有些笑容了。

  書雲小姐同舜華他們暗地裡叫聲慚愧,希望賽姑由此回心轉意。惟有玉青很不以這事為然,說:「好好拿錢買來的衣服什物,何苦白糟蹋了,我不如悄悄將這些東洋貨收拾起來,藏在一邊,等待後日再用也不為遲。」

  於是瞞著書雲小姐他們真個實行他的主義,別人忙著,卻也不去查究他。一直忙了有半個多月光景,由芷芬那邊遞過信來,說是赴閩在即,要賽姑這邊擇日就道。書雲同舜華得了這信,益發忙得利害,從幾天頭裡便將箱籠行篋、衣裝什物打疊了有百十來件,先是大家議論,賽姑此去就婚,原是一件重要的事,便叮囑耀華親自送他前去。後來耀華因為督署裡近來公務繁重,萬萬不能分身,便轉請書雲小姐替自己代勞,書雲小姐勉強答應了。玉青想起他母家原在福建,久已不曾歸省,此番也想隨著書雲小姐同行。書雲小姐覺得多一個人照料,也甚歡喜。舜華在家中籌備一切,準備賽姑娶親回來的熱鬧。當時又派遣了兩名女僕,四名男僕,跟著一齊動身。耀華覺得他們物件又多,人口又眾,若是搭赴火車萬不方便,隨即命人向虎門那裡打探往赴福建的海輪,一路上覺得妥帖些,又親自去晤會方鈞,將這話一一告訴,方鈞也很以為然。

  趙瑜得了這個消息,心裡也甚快樂。因為同賽姑在一個火車上,保不定不同他廝見,究竟有些羞澀。如今改乘海輪,那海輪房間又多,一切起居較火車上格外安危。芷芬是無可不可,登時也就贊同這話。繆老太爺知道他們有了行期,趕忙備了盛筵替方鈞同趙瑜送行。內室一席,外廳一席,繆老太爺陪著方鈞在廳上飲酒,內裡梅氏便同趙瑜提著芷芬的姻事,說依他父親的主張,原想就在目前替他們正式結了婚禮,無如芷兒執意不肯,一定要等待國事平靜,外交勝利以後方才可以議及家室的事。大約這件事,只好暫緩再議,到那時候,還望小姐從中竭力,不要由著芷兒性子去做。趙瑜連連答應,只是望著芷芬盡笑,芷芬也不理會。席散之後,各自料理行裝,準備明日登程。

  再說林府上在前一夜晚間,書雲小姐特地命人將神佛前香燭點得齊整,分付賽姑穿好了衣服,一一行禮。賽姑也不違拗,果然端端整整的向神前叩拜,又複轉身望著他父親耀華母親舜華叩拜下去。這時候賽姑便止不住心頭一酸,那眼淚登時簌簌而下,引得眾人很是詫異,也猜不出他是何用意。賽姑忍淚立起身來,又走到他祖母靈前叩拜,這一叩拜下去,卻早放聲大哭起來。書雲小姐還猜他是不慣出門的緣故,忙上前安慰著他,又笑說道:「這是你大喜的事,你祖母若是在世,看著定然歡喜。此時他老人家形骸雖然相隔,神氣畢竟相通,只要你將來替祖爭光,夫妻和美,也不用你傷心到這步田地。」

  賽姑勉強答應,複行要向書雲小姐行禮。書雲小姐攔著說道:「我同你一路到福建去,那時再行禮不遲。」

  賽姑一定不肯,畢竟向書雲小姐也磕了幾個頭方罷。

  第二天清晨,繆府那邊已命家人們來催促,說我們小姐等人已經上船,專候這邊太太同少爺從速光降。書雲小姐更不怠慢,攜著玉青同賽姑向耀華夫婦告別,然後各人坐著轎子徑向船埠而去。到了輪船上面,少不得互相廝見。其時尚未開行,玉青歡天喜地的在上面觀玩,早看見有許多年紀輕的學生,各人背著篋子,在船上兜售貨物,像似穿梭一般往來不絕。玉青笑向賽姑說道:「這些人是做甚麼的?」

  賽姑道:「他們在那裡提倡國貨,你不看見各人篋子都有字樣。」

  書雲搖著頭微笑道:「他們提倡國貨,抵制日貨,固然是熱心,但是兜售貨物,總不是學生分內事。況且專靠著這樣做個小販,也不見得就能發達國貨呀。」

  不多一會,那船漸要開行,方才看見那些學生紛紛上岸,此時眾人各歸艙位,略事休息。趙瑜芷芬同書雲小姐都聚在一處,惟有賽姑及方鈞兩人並宿在一個房艙裡,彼此談及時事。方鈞倒還慷慨激昂,賽姑只有歎息,吃了便睡,睡了便獨自默坐。

  那海輪行了一日一夜,這一晚已離福建不遠,暮靄四沉,海風平靜,便有好多旅客都向甲板上去閒步。方鈞邀著賽姑也向那裡吸新鮮空氣。賽姑倚著欄幹默默的向海天悵望,方鈞背著雙手踱來踱去。驀不防這個當兒,忽見賽姑大叫了一聲,湧身向欄幹外邊一跳,方鈞嚇得魂飛魄散,搶近一步要去扯他,已是不及。船上所有的人無不大聲吆喝,登時喧嘩沸反起來。方鈞再望,那海水正自滔滔不絕,將一個如花似玉的美男子不知卷向何處去了。這種消息傳入書雲小姐及趙瑜他們耳朵裡,立刻飛奔出來,哪裡見有賽姑的蹤跡?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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