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說畢又將頭漸漸低下去,不禁露著無窮怨恨顏色。

  陶老夫人笑道:「原來如此,這就不怪幹小姐忘記我們了。但是你的新姐姐新妹妹是誰,不妨告訴告訴我,讓我聽了替你歡喜。」

  賽姑笑道:「乾娘休聽嫂嫂的話,他有得沒得的編派著我。因為天氣太熱,祖母輕易不肯放我出門,這是有的,誰曾向東家西家去走動呢?果然許久不曾替乾娘請安,乾娘近來肝胃氣痛想該痊癒了。哥哥在湖南戰地上可否常常有家信回來?那邊戰事消息總該沒有意外變動?」

  陶老夫人笑道:「承你問著,我這病痛越是到了冷天,越發作得利害,一交春令,再向五六月裡過去,身體也就復原,飯也吃得一兩碗,夜間也不咳嗽。大約在這世上還可以混得幾年呢。你哥哥那裡,自從有個姓趙的少爺,我們托他到北軍那邊去相機行事,各事想還得手。前天你哥哥還有信到家,雖然不曾說得詳細,已較當初疊疊的打著敗仗,光景大不相同了。你嫂子的話,我原自不肯信他,他是安心嘔你玩笑的。你也是個實心孩子,哪裡便會像他說的這樣忘恩負義呢?」

  大家談了一會話,陶老夫人便命人安排點心,隨意在房裡吃了。

  無如這時候賽姑同蘭芬的心,各人都懷著各人意見,雖然坐在一處,卻是淡淡漠漠的沒有一毫興致。陶老夫人心裡揣度著,以為往常他們姑嫂要是不見面則已,每逢見面時候,委實親密非常,有談有笑。今天這個樣兒,莫非干礙著我,他們拘束起來?於是湊趣說道:「幹小姐悶坐在這裡,又沒人陪你抹牌耍子,最好還是媳婦帶領他外間去消遣消遣,沒的叫我這乾女兒受了委屈,下次益發不肯過來了。」

  蘭芬趁這口氣,卻深中下懷,便立起身來逕自出房,卻不曾去招呼賽姑。賽姑也知道他的用意,很想表白一番,見蘭芬已走,自家也就隨著出來。蘭芬聽見後邊腳步響,也不回頭瞧看,他只顧走他的路。賽姑看見身後沒有別人,不禁低低的笑說道:「便是我得罪了你,你罵我打我卻自不妨,為甚一句也不開口,叫人猜不出你葫蘆裡賣的甚麼藥?死了也是個糊塗鬼!有像今日這樣決裂似的,當初又何必看待我那個分兒?真真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如今才瞧出你這人的心來了。」

  賽姑話剛說完,兩人已走入房裡。

  先前蘭芬一句兒也不理他,到了此際,蘭芬方才轉過身來,冷笑說道:「怎麼你說的話,句句都是我心坎兒上的話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也不知誰不肯紅?誰不肯好?你別要同我這樣花言巧語,你在婆婆房裡吃點心的時候,早有人告訴我過了,聽見是我們請你的,便假說身子不好不肯來,不是你們老太太催著你,逼著你,我今天還想瞧得見你這樣寶貝似的人?老實說,我有甚麼不明白的,人家不來接你,你便朝也盼望,暮也盼望,幾乎把眼睛都望穿了;我們來接你了,你身體忽然又不好起來。我倒要問問你,你害的甚麼病?一會子不好,這一會子為何又好了?不好也不好得快,好也好得快?你以為适才同我講的那些話,就可以將這樣罪名卸在我身上了?你不用做夢。我們明亮人也不說暗話,也不用拿這些話暖我的心,我的心如今是冷透了!你便用出一百二十分的沸度來,我只是『寒天吃冷水,點滴在心頭。』今番相見,就算我們最後的一度,以後各人撒開手,我也只當不曾遇見你這人,你也只當世上沒有我蘭芬罷了。」

  蘭芬越說越氣,那眼淚像斷線珍珠一般,一點一點的將衣衫都濕遍了,只有哽咽的分兒,氣堵住喉嚨,要說再也說不出甚麼。

  賽姑看見他嬌嗔面滿,萬種柔情,想起當初彼此親熱的情形,也就不覺有些酸楚。輕輕走至蘭芬身畔,陪笑說道:「哎呀,你忍心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來,叫人聽著十分難受。我自問我待你的心腸,可以對得住神天菩薩,便是今天你打發人去接我,原因為昨夜不曾好生安睡,今早起來有些懶懶兒的,我不過說了一句,等待過一兩日再來替乾娘請安,替你問好。

  後來一想,又怕你疑心,便是我的祖母不催著我,我也是要來的。像這樣的事蹟,以前也是有過的,不止今日一次。以前你也不曾像這樣怪我,如今因為著心裡時時刻刻都把我同你好的心腸,去同你妹妹芷芬好了,所以沒頭沒臉給我這樣氣受。我能在你面前發個毒誓,以後再不想去同你妹妹見面,你也該可憐我饒恕我了。好姐姐,你耽待著這種血海干係,不惜瞞著婆婆,瞞著丈夫,將這千金身軀付託給我,我林賽姑若不知道好歹,再白白的辜負了你這番心腸,我還算是個人,還算是個畜生呢!你好好的將心打開,不用疑惑這一樣那一樣,我便為你死了都是情願。你的身子素來又弱,禁不得一點半點委曲,萬一再因為我弄出病來,你叫我心裡聽著如何得過?」

  賽姑說到此處,那種聲氣也就岔了,忍不住兩個眼胞裡汪著一泓清水。

  蘭芬見他這個樣兒,頓時將一團忿氣消融得無形無影,不由破涕為笑,說道:「呸,你這話倒說得好呢,誰當真要你同我好,不許你同我妹妹好?只不過這好的裡面也要有一點分寸兒,不能隨著你的那顆心,要幹到哪裡就幹到哪裡罷咧。他是一個黃花女兒,甚麼事他還不曾明白,你沒的巴巴去誘壞他,固然我那父親家法最嚴,不能容他錯走一步。就是你將來也還要出來做一番事業,白白的為這些不要緊事,將名譽弄壞了,也不值得。在你的意思,都疑惑我妒著你們在背地裡聯絡,其實我處處都是替你打算。我的心沒有別人知道罷了,難不成連你都不知道?我們不是白好了一場嗎?你同芷芬會面已不止一次了,我的心裡畢竟不能十分相信你同他是乾乾淨淨的。你固然不是個好人,我那妹妹,近年來我瞧看他也漸漸解事了,你不愛他,保不定他不來愛你。好在此時閑著沒事,我且來拷問拷問你,不許有半個字欺瞞我。」

  說著噗哧一笑,掉轉頭見有一個女僕,兩個女婢都站在房外,蘭芬向他們說道:「此處且不用你們伺候,你們去向老太太那邊照應照應,若是老太太要呼喚我們,你們再來給信不遲。」

  僕婦同女婢平時都也知道他家少奶奶同這林小姐有點不尷不尬,聽著這話,互相會意,大家笑了笑,一窩風早跑出去了。

  蘭芬四顧無人,高高的向床沿上一坐,用手在搭板上指了指,笑道:「你且替我跪下。」

  賽姑笑得合合的,真個撲通便跪下了,雙手搭扶在蘭芬膝上,仰著頭等待蘭芬問話。蘭芬笑問道:「你先供出同芷芬會過幾次?」

  賽姑想了想,笑說道:「犯人自從……」

  蘭芬笑呵著說道:「呸!怎麼老實你就這樣稱呼起來了!赤口白舌的,你不圖忌諱,我還圖個忌諱呢!萬一你果真同芷芬有這樣情事,隨後鬧到公堂上去,再像這樣稱呼也不為遲。我的繡房裡也不是法庭,很不要你做作出這鬼張鬼智的樣兒。」

  賽姑笑道:「你說的要拷問我呢,你這房若不是法庭,你這人若不是法官,如何會有拷問我的權力?我對著你這威武樣子已經嚇昏了,所以信口就稱做『犯人』起來。既然承你寬恩,我稱個甚麼呢?就稱做『小的』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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