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林氏說話時候,旁邊已有僕婦過來伺候梳洗,一直等到梳洗完畢。林氏手裡端著一盞冰糖燕窩湯,隨意呷了幾口,又望著舜華笑道:

  「你的嫂子意思我也猜透他大半,據他的想頭,以為我們勉強著賽兒做女孩子,他自家若是不肯做女孩子起來,或者鬧出別的故典,這也算是你們糊塗心眼兒。我也不來怪你們,哼哼,不是我同你們誇一句嘴罷,我今年小則小也,活到六十七歲了,耳朵裡聽的比你們要多些,眼睛裡看的比你們要廣些,難道你們想得到的地方,我便想不到不成?況且賽兒又是我嫡嫡親親的孫子,我防範他的去處,有個不比你們盡心的道理?不瞞你們說,我平時早就暗中試探他過了,誰知道還是一味孩子氣似的,一總不曾有大人見識,所以我才將這顆心放下來,相信他不會有別的事蹟。

  我說的話,或者你們不肯相信,目前有一件真憑實據,你們再不明白些,瞧著這件事也該明白了。我說的一件甚麼事呢?想你們也該記得,那一次我們在石龍鎮上賽兒被強盜劫去之後,好容易托神天庇佑,遇見陶營長的軍隊將他救得下來,陶營長不知道他男孩子,真個就將賽兒送在他母親同他妻子面前去了。他這位少奶奶同賽兒何等親愛,據賽兒告訴我,有時候也同這位少奶奶睡在一處。你們仔細去想想,若是賽兒安點別的邪心兒,還怕他們不鬧出來。就該是賽兒不肖,他們做少奶奶的人,哪一個不顧惜名譽?一經瞧出賽兒破綻,還能容賽兒安安穩穩住在他家好多日子?

  就這一件事體而論,我便死心塌地的相信我家賽兒,真算是個天真爛漫的好孩子了。可想他每逢同那位少奶奶睡覺時候,還不是嚴嚴密密的裹著一幅衾被,莫說不敢同那位少奶奶肌膚相近,大約就是要講幾句笑話兒,也怕別人家瞧出他的破綻呢。還有一層道理,若是那位少奶奶知道他是男孩子,我們上次接他來走動,他還有這臉面公然就來麼?他既肯公然就來,可想他們至今總是清白無私。賽兒同他在一處時候最多,尚且沒有這樣曖昧想頭,難道同他妹子繆二小姐不過會得一面兩面,就該安著歹心起來?現鐘不打,反去煉銅,天下也沒有這種傻子。總而言之,他既然是個老實孩子,你們千萬不可處處防著他不老實,轉引著他向邪路上走去,要緊要緊。我這大媳婦的為人,我知道他最是精明強幹。但是精明太過了,福澤上就怕有些欠缺,所以青年便守了寡。以後你凡事總要替我看開些,不要有得沒得的專一向深處去想。你們聽我這話可是不是?今天彼此都是為的自家兒女,也不曾安著別的歹心,說過就掉開罷,再不用像這種淌眼抹淚的叫我看著傷心。」

  書雲小姐忙忍淚說道:「婆婆教訓的話,句句都是金玉之論,媳婦斷沒有不知好歹的道理。至於賽兒的舉動,但願都應了婆婆的議論,不至生出別的變故,那總算是我們造化。」

  大家剛講著話,玉青已笑得進來,說道:「太太請放心罷,賽小姐已是歡天喜地上轎去了,我也曾叮囑他早些回來,他連連的答應,大少奶奶也不必再為他生氣。」

  書雲小姐笑道:「誰曾氣呢!到了你們嘴裡,又該派說我的不是了。」

  林氏冷笑道:「你這話才對呢,做了人家媳婦,萬一動不動就生氣,那還了得?豈不要叫做婆婆的反去承奉你們的顏色?你們大家坐一歇也就去罷,讓我在這裡靜靜的養息一會兒。如今是越發不濟了,大前天因為看了一場賽會,雖然坐在那裡,只覺時候多了一會,渾身骨頭早就有些不大舒服,連日十分將養,方才將精神恢復起來。不料今天大清早起,又著了些急,肝胃的毛病居然又要發動,這時候腰眼裡著實的酸痛,像這種帶病延年似的,不如早早咽了這口氣。眼不看心不煩,任你們好也罷,歹也罷,我都不管了。」

  林氏說著,自己便彎著拳頭兒向腰際裡捶打。書雲小姐坐在一邊哪裡還敢開口?舜華聽見他婆婆這種口氣,知道他餘怒未消,慌忙陪著笑臉,趕過那邊替林氏捶腰。林氏搖手說道:「哎呀,不敢勞動你們少奶奶的大駕,你們還是將大少奶奶的春姨娘喊得來罷,沒的又偷著空兒去同僕婦們去湊一場賭局。他是頂著磨子不覺重,頂著尿胞不覺輕的蠢才,吃了三天的飽飯,他就該生出事故來了。」

  此時春鶯正同別的僕婦們站在房外,見這話飛也似的跑進來,真個挨近床側,一下一下的輕輕替他拍著。舜華伸了伸舌頭,趁勢向書雲小姐他們擠了擠眼,大家輕輕的都出了房門,向前一進走去。

  舜華一路走,一路笑著說道:「我再不懂一個人上了幾歲年紀,大凡說出話來,便是一相情願,只有他的理,沒有人的理。在我看,我也是過到四五十歲,閻羅王不來請我,我也要尋了他去,省得在世上顛顛倒倒的叫人聽著討厭。婆婆在先的脾氣雖然不好,比較近來還圓通些。如今是越過越老悖了,嫂嫂聽他今天所講的那一大套話可笑不可笑?到末了,還牽涉到春姨娘身上,又鬧他去湊一場賭局了。可憐春姨娘自從進了我們家裡以後,一舉一動,總還不曾敢有一點大意,到了他老人家嘴裡,好像春姨娘在先好賭,就應該一生一世都好賭了。照這樣看起來,一個人生世上,委實不能走錯一步,若是走錯了一步,便過到一千年,依舊都是個把柄兒叫人提著,便拿他消遣。」

  書雲小姐哽咽說道:「我的命苦,便是我的娘家人,處處都替我打嘴。這有甚麼說頭呢。他偏生又不曾死,冤冤枉枉的又被我家救了出來。這樣不爭氣的人物,他偏歡天喜地的在這裡過著,要是我早就一根繩子去自縊了,有多少不乾淨。就拿今天這場氣說起,真個是我萬想不到的,賽兒是你親生養的,承他父親同你的情,因為他的大伯伯早經亡故,又不曾生著一男半女,把賽兒繼在我的膝下安慰我的心,我雖然沒有這造化,享受兒女的福,然而名分所關,怎有個不希冀他做個完全的子弟?不能安著壞心,一味的去放縱,釀到將來不可收拾的田地。據婆婆的意思,好像賽兒本是好端端的孩子,都因為我們做母親防範他的不好,越去防範,他就越不成人了。把我們的好意都當做惡意看待。罷咧,果然你老人家見解真個被我們高些,總算我們在這裡多事。他不知道賽兒近來同女人家那種情形,豈但稍涉曖昧,怕甚麼不能幹的事他都會幹了。最可笑的,說是陶家少奶奶如若知道他是男孩子,定然會鬧起來。世界上有幾個像這樣端正的少奶奶?你們細評評這個理,看他老人家背謬不背謬呢。要是我安著壞心,就該讓賽兒鬧出笑話來,好去堵他老人家的嘴。無如賽兒是你我的嫡親兒女,這又如何使得出來呢?」

  玉青在後面接著笑道:「這也是大少奶奶過於忠厚罷了,要是我偏要讓賽小姐去鬧,等鬧出笑話來,看他老人家拿哪一副面孔去見我們,那時候怕有地縫他老人家都鑽得進去。我還有一層講究呢,好在賽小姐他也不真個是女孩兒,便鬧出笑話,他都占著別人家便宜,總不會將便宜被別人家討了去。大少奶奶何苦防閑得這樣嚴密呢?我不是說一句要遭雷劈的話,他老人家雖然是我們的婆婆,至於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入耳。譬如我不曾生著兒子,這也是沒法的事,他還在人前背後說甚麼『寡欲多男』,責備我同老爺不曾『寡欲』呢!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你們都是明理的,難道人家不肯『寡欲』就應派不該『多男』嗎?這句話我死也不相信。我不怕你們笑,如今跟了老爺,這『欲』要算是『寡』得不過了,叵耐我這肚皮偏不爭氣,連一男也不男起來,你叫我有甚麼法子想呢。況且做兒女枕席間的瑣事,他老人家哪裡該去干涉,他又不曾親眼看見,便硬派說我們不曾『寡欲』,這種冤枉,也叫沒處去訴。說完忍不住格格的笑。

  舜華向他啐了一口,說道:「呸,你又不瘋不癲的講話了,這樣事虧你說得出口,倘若再被他老人家聽見,又是一頓狗血噴頭的痛駡,那時候你也沒有別的法子,不過盡哭罷咧。我勸你與其挨那樣的生活,不如在此刻少嚼一兩句舌頭罷。」

  書雲小姐被他也說得笑起來。到了前進,各人仍歸各人的房間。且不必去表它。

  再說賽姑坐著轎子到了繆公館二廳上,裡面早有許多內眷迎得出來。梅氏范氏自從在蘭芬那裡會見過賽姑之後,回家時候,不無滿口稱讚賽姑生得如何美麗,風流態度,簡直同芷芬姊妹不相上下。家裡還有許多僕婢聽見這話,滿心都要想見一見賽姑,所以此刻聽見他到來,大家一窩風的都擠在屏門旁邊,各人眼光齊齊射在賽姑身上。賽姑下了轎,自己帶來的那個侍婢在前引導,到了後進屋裡,梅氏範氏兩位太太以及芷芬小姐,都行了相見的禮。好在這一干人,賽姑都曾見過,一毫也不羞怯,逕自有談有笑。一會子又向芷芬問及蘭芬如何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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