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趙瑜少不得含笑謙遜。那個小婢已窺出他家小姐的用心,隨時果然又替他們將衾被分開來,疊成兩幅,方才笑嘻嘻的退立一旁。大家又說了些閒話。湛氏望瞭望案上的自鳴鐘,不禁笑著站起身來說道:「我只顧同劉小姐長談,不知不覺已近二更時分了。劉小姐這些時料想在路間不曾好生安寢,累你陪著我久坐,真是不安。你們姊妹還該早早安息罷,明天我們再見。」

  說著便扶了一個僕婦慢慢的走出房外。秀珊一直送出了房,然後重行轉身向趙瑜笑道:「今夜忽然來鬧著姐姐,這是打哪裡說起?姐姐心裡不怪我嗎?」

  趙瑜笑道:「姐姐又來客氣了,不因為姐姐此番南下,便是思量一見姐姐顏色,總還不能如願。今幸聚首一處,甚慰渴懷,千萬不須再說這些套話。」

  秀珊也就微微一笑。當下小婢伏待他們,少不得有些女孩子瑣屑的事,又忙了一會,小婢自去,將房門替他們拽上。秀珊先讓著趙瑜上床,趙瑜一定不肯,秀珊方才解脫外面衣服,只薄薄的穿了一身小衫褲,向裡邊一幅衾被裡探身坐入,將下身圍得嚴密,然後趙瑜也坐入被裡。

  兩人顛倒著倚向床欄杆上且不就睡,各自敘述些身世家常,格外談得親密。秀珊心裡總紀掛著湛氏囑咐他勸說方鈞的婚事,便想得個空隙兒進言,先拿話試探著趙瑜,問道:「聽說當初家表兄在福建時候,雖然住在舍間那邊,他總時常跑至姐姐府上來走動,一時間也提起姐姐在清華學校裡,學問如何淵深,舉止如何文明。我那時聽了,便恨不得過來同姐姐見一見。只恨我是個無才無識的女孩子,父親又拘束得緊,輕易不肯容我們出來交結女友。又怕姐姐眼界太高,不把我們這些蠢人放在眼裡,所以發心要來拜謁,過後又懶散了。同在一城,始終不能把晤,不料自從我們進京之後,同姐姐這邊可算是天南地北了。偏生這一會子又聚首在一處,且蒙伯母十分憐愛,這是打哪裡說起。照這樣看起來,人生遇合,真有一定的緣法。若是有緣呢,任再隔得遠些也能會面;若是沒緣呢,不怕你朝夕碰在一處,也會投契不來。姐姐你想想可是這個道理不是?」

  趙瑜此時忽然聽見秀珊提起方鈞,心中便老大有些不很高興,以下的話便不肯留心去聽,只拖起一幅被角,蒙著粉臉,像是睡去一般。及至秀珊將話說完,問他可是這樣道理,他方才抬起頭來微微笑道:「千里姻緣一線牽,怎麼不要緣法呢?譬如姐姐在福建時候,我們就想不到去向姐姐那邊求親。轉是家兄進京一回,承蒙伯母那邊的錯愛,竟思量將姐姐給我做起嫂子來,這不是前生緣法。」

  趙瑜越說越是忍不住笑。秀珊猛不防被他這一調侃,羞得沒處躲避,只重重啐了一口,說:「我同姐姐談的正經,姐姐偏生又葫蘆扯到瓜田裡,不知說到哪搭兒去了!我自家省得我的嘴笨,是再也說你不過。但是我們且放著這些閒話緩緩去講。我對於姐姐轉有一件事,著實委決不下,敢來背地裡動問姐姐,並不是我們做女孩兒的老臉,瞞著人談這些秘密。一者男女婚姻,也是人生大事,二者承姐姐不棄,雖則初會,看待我卻如同骨肉,替姐姐計較,少不得有一言奉勸。」

  秀珊還待再往下說,趙瑜已窺知其意,忙笑著搖頭說道:「姐姐辛苦,我看早些睡了罷,不要尋出這些沒要緊的閒話叫我來罵你。」

  秀珊笑道:「姐姐罵我,我也要說;姐姐不罵我,我也要說。我是個老實人,有一句話藏在肚皮裡,任是睡也睡不沉著,不如說了倒好。」

  趙瑜笑道:「姐姐但說不妨,只是須得留神些。」

  秀珊笑著,歎了口氣道:「論姐姐這一表人材,莫說別的人看了心愛,便是我今日初同姐姐相見,不知怎的就像要愛到心眼裡去。姐姐自己想想,也要替別人想想,人家將姐姐當做寶貝似的,好容易得了姐姐這邊允許,今日一旦同他翻悔起來,叫人家心裡如何不著惱呢?不但著惱,叫他白白的放過姐姐,他死也不肯甘心。姐姐只顧一味高視闊步,不把人家放在眼裡也還罷了,然而人家同伯母據理力爭起來,不是叫伯母十分為難?我是個實心眼兒,姐姐如沒有別的甚麼意見,可否看小妹情面,將這件事委曲成全了罷。不是我說句不怕害羞的話,不幸做了一個女孩子,一萬年都是要嫁的。況且我那表兄也是陸軍學校裡的出身,也曾在軍營裡磨練過一番,目前雖然不幸被人陷害,弄得失敗下來,然而軍界的事機也說不定,保不住將來他不再率領軍隊創出一番事業,便是嫁給他,也不算辱沒姐姐。」

  秀珊只顧說得高興,不防趙瑜聽了,實在忍耐不得,轉冷笑說了一句道:「姐姐這樣羡慕令表兄,當日何不便去嫁他,此時轉來替妹子打算,豈非可惜?」

  秀珊被他這一句話說得很是刺心,一時間也回答不出,自念一番熱心原是為好,不料觸怒了他,弄得自己臉上反不得下來。不覺羞愧交並,止不住簇簇淚下,更不開口。彼此對面坐著發愣。過了半晌,趙瑜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太教人面子難下,暗念他雖不知道我別有苦情,然而他用心卻全是為我,我白白地同他賭氣,真個不近情理。重又緩緩的歎了一口氣,也就含著滿眶眼淚,將身子向前挪了挪,低低說道:「妹子适才的話,實在是因為心中煩惱,不覺得罪了姐姐。姐姐畢竟長得妹子幾歲,凡事耽待些則個,千萬不用同妹子一般見識。」

  秀珊此時正自懊惱非常,忽然又見趙瑜向自家陪罪,且是說得十分婉轉,不由破涕為笑,說道:「總怪妹子說話不知道輕重,難得姐姐不瞋怪我,我心裡異常感激。我瞧姐姐的意思,其中必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只是不能說得出口。妹子又是交淺言深,更不敢冒昧動問,好在近來無論甚麼人都講究個男女平權,果然姐姐心中不願意同方表兄結婚,莫說做妹子的不敢相強,便是伯母他也須體貼兒女的用心,也斷沒有個逼著姐姐去嫁姓方的道理。妹子既承姐姐錯愛,若是能替姐姐盡力的地方,決然不肯坐視。特不知道妹子所說的話,還有一二句碰到姐姐心坎上麼?」

  趙瑜這時候轉被秀珊這幾句話說得感動起來,益發珠淚如雨,從枕邊掏過一方手帕,掩面而泣。秀珊看見這種情形,心裡益發明白。等了好半歇,趙瑜將眼淚拭幹,又將秀珊望了幾望,哽咽說道:「姐姐既是猜到我的用心,我也不須再瞞姐姐。總之我同令表兄今生總沒有婚姻之望,姐姐果能替妹子出力,明日會見令表兄時候,若能將妹子的那枚戒指索得轉來,讓妹子將來不至落這痕跡,妹子一日不死,當思所以酬報姐姐。」

  秀珊業已恍然大悟,知這趙瑜已經屬意他人,想要問他這人的姓名,料趙瑜必然羞於啟齒。只得笑了笑,重又問了一句道:「哎呀,照妹子這般口氣,自然不能再向家表兄那裡訂此婚約。但是家表兄他如何會猜到其中委曲?總還疑惑姐姐這邊托詞翻悔。我不怪別的,我只怪姐姐當日做事也太顢頇了,自由結婚,在今日也算不得是個犯法的事,姐姐為何不就稟明伯母,早些將這件事放定下來,也叫別人聽著死心塌地,即使伯母他們也不至冒冒失失的多出這一番的糾葛。」

  趙瑜聽了只是搖頭,良久方才說道:「其中委曲,妹子也一言難盡,姐姐過後自然也會明白,妹子此時也不便告訴姐姐,總算做女孩兒的命途多舛罷了。」

  秀珊也是點頭讚歎,知道再去問他,他也不肯明說。又看見趙瑜那一種嬌羞委曲的神態,真個令人憐惜。只得勉強說道:「姐姐你聽外間更鼓,已經約莫有四更時分了,談話的時候也覺得長久,怕明早起不早身子,不如同姐姐睡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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