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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第十五回 索戒指小妹嬌嗔 證盟言秀姑訪舊

  好笑那個方鈞,挾著滿腔的婚姻欲望,興匆匆的直往福建來。只恨作者那時不曾身當其境,萬一果然同我們那位方大哥一路走著,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扯著他膀子,抱著他腰肢,苦口叮嚀,勸他不必多此一番跋涉。為甚麼緣故呢?趙瑜趙小姐同林賽姑的事蹟,讀書的人是明白的,書中的人都是糊塗的。你以為你那一枚金戒指兒交給他哥哥趙玨,趙玨又曾告訴過你,說是同他妹子戒指交換過了。海可枯,石可爛,大約這一段婚姻斷然沒有阻礙。其實天下事,哪裡便能由著人的心,說怎樣就怎樣呢?豈但方鈞同趙瑜的姻事是如此,便是上帝擺佈世人,今日這個樣兒,明日又換了那個樣兒,其中種種顛倒錯亂也只是如此。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界上若非極有智慧,極有見識的人也斷斷逃不了這些泡影幻覺。你看還可憐不可憐呢?想到此處,覺得那方鈞的事猶其小焉的了。

  我如今且趁方大哥在路途上跑的那個當兒,先行將趙家小姐的情事敘得一敘,然後他們那一段情中趣史方才有個頭緒。

  且說趙瑜自從送著他哥子趙玨出走之後,他一面是懸心他哥子在路上不要再發生變故,一面又懸心那個林賽姑至今總不曾得著他的確實消息,鎮日價愁眉雙鎖,茶飯不思,把一個生龍活虎的女學生,也就弄得像個懷春少婦,憶遠閨人。他母親見他這樣,真是又憐又愛,百般的逗他嬉笑,他也知道母親的用意,有時勉強陪著閒話。無奈一到了自己閨中,轉又展錦被而心酸,背銀燈而腸斷,真是做女孩兒家說不出來苦況。好容易等到半月之後,並不曾接到他哥子的家函,轉由廣東寄來一封信,封皮上卻是林賽姑親筆寫的,接到手中,芳心裡不由跳了幾跳,心慌意急,匆匆的拆開來一看,卻沒有多說別的話,大略只敘了敘在路途之間小受驚恐,如今已安抵省垣,會見祖母同父母,恐姐姐懸念,特此告知等語。趙瑜益發著急,究竟不知道他是受的甚麼驚恐。事蹟若非重大,也斷斷不至耽擱這許多日子,到今日方才抵著省垣。左思右想,只恨這些男子們不能體貼女郎意思,不細細告我這其中情節。不免拿著信,又流了一回眼淚。剛思量覆他的信,叵耐他那信後,依然不曾將在省住的居址明白寫出,仍舊是個無從投遞。趙瑜暗暗發恨,賭氣將信摔在一旁不去理會。

  誰知不曾隔了三日,趙玨由廣東發來的信亦已寄至,其中敘述的情節還比賽姑詳細些,心裡不由歡喜起來,便想寫一封回信給他哥子轉達賽姑。這一天剛剛磨好了香墨,勻紙執筆,正待書寫,外間又有僕人持著一封信送入來,說是依舊從廣東寄至。趙瑜便擱筆不寫,見封皮上又是賽姑親筆,芳心快樂已極,忙拆開來看視。一張一張的箋紙,倒好有十數張之多。趙瑜方才知道賽姑所寄的信不過是個大略,至於這封信裡方才將他從前所曆的境遇一一的詳細寫來,便是目下所住的地址也清清楚楚的開列在上面。趙瑜斜簽著身子,坐在靠窗口一張睡椅上,從頭至尾看了下去。誰知他看過之後,忽然沒精打采的將那封信摜在一旁,不似先前高興。有一個短鬟在旁邊侍立,也不敢去問,只得輕輕的遞過一杯茶來。趙瑜皺著雙眉說道:「擱在那裡就是了。到一處地方,落一處痕跡,常常的裝著這模樣去哄騙人家,怕天雷不來劈!」

  說到此處,又忍住了,不由一陣心酸,頓時淚如雨下。

  原來林賽姑這一次寄給趙瑜的信函,其中已將同陶如飛妻子雙飛雙宿在一處的話詳細告訴了他,並不隱瞞,並說陶夫人看待他如何親密,我雖然回家之後,不時的還同他往來。真說得如花如火,像似在趙瑜面前炫耀一般。其實論賽姑的用心,並非拋卻趙瑜,全行愛好那個陶家少婦。不過他年紀尚輕,於風月一道,尚不省得怎生叫做「情瀾醋海」。據他的意思,以為將這話告訴了趙瑜,趙瑜應該聽了替他歡喜。他哪裡想到趙瑜同你已有終身之約,你這樣到處沾花惹草,萬一將一顆心改變過來,叫他將來作何結局呢?趙瑜看見後面又說到他哥子累次向自己纏繞不清,簡直要想同他訂立婚約,我又不好告訴他並非女子,叮囑趙瑜寄信給他哥子時候,或者暗暗點明這事,好讓他死心塌地,免得再行向我糾纏。

  趙瑜當時看到此處,不由將雙腳跺了跺,急得笑起來,暗暗說道:這又奇了!當初同在家鄉時候,我常常留他在一處起臥,這是母親同哥子都是知道的。在旁人的意思,以為我輩同是女郎,共枕同衾,原不要緊,今日我忽然告訴哥子,說你不是女孩子是男孩子,叫我置身何地?況且一經張揚出去,僕婢們口齒尖刻,有甚麼話他們說不出口,這件事豈不是給苦頭給我吃麼?斷然卻使不得!當天在燈下便躊躇了半夜,免不得要寫封回信給他。至於提到陶家夫人的話,只輕描淡寫,暗中規諷了幾句,大致說名譽要緊,長此誘哄人家婦女,萬一被人瞧破形跡,身家性命兩有妨礙。能俟大局平定,還望回閩一行,稍慰懷念等語。寫完之後,反復看了幾遍,心中總覺得懨懨不樂,自念同賽姑這件姻事非常曖昧,將來不知究竟作何結局。這一夜對著孤燈,轉勾起無窮惆悵,一直挨至三更已過,方才和衣而睡。

  第二天便有些神志恍惚,對著鏡子照了一照,已是消瘦了好些。早間循例走入後進,去問他母親安好。湛氏見他這種模樣,不由驚問道:「瑜兒你怎生如此委頓,敢莫又受了些風露,身子覺得不爽麼?昨天我聽見廣東寄來好幾封信,想是你哥哥的手筆,你看他信上道的是些甚麼言語,不妨告訴我知道,讓我放心。」

  趙瑜慌忙笑著說道:「女兒正為這件事特地來稟明母親,哥子在外各事都還妥貼,知今住在一個朋友處,尚不曾覓得位置。果然在廣東耽擱久了,那地方也在破格用人之際,哥子不至久賦閒居的。至於女兒昨夜因為忙著回哥子的信,不無耽擱了多點時候,身上覺得有些困倦,其餘並沒有病痛,請母親不用替我操心。」

  湛氏點頭歎道:「像你們這樣花枝般年紀,各事都要自家知道保重才好呢。我看你自打從去年一病之後,到今日總不曾十分復原。你今年不過才得十幾歲的人,萬一弄得虧損下來,那還了得。至於你哥哥在本地鬧下亂子,好容易平平安安的到了廣東,就是神天庇佑。我們家裡逐年雖有虧累,然而尚還敷衍得去,也不在一時想他在廣東去拾金豆子。你寫回信給他,就說我分付他的,叫他在外邊處人接物總宜以謙和為本,比不得在家鄉里多有親友照看。他去會他丈人時候,他的丈人能提挈他最好;若是不行,也不可苦苦去逼人家。雖說是翁婿情深,與尋常人不同,然而也須相機行事,不可使出他那牛性子,動不動就向人家賭起氣來,要緊要緊。」

  趙瑜連連點頭,心中也有些發笑。坐了一會,便辭了母親,依然轉回他的房裡。

  隔了幾天,趙瑜正盼望賽姑回信,誰知賽姑並沒有信到,他哥子趙玨轉寄了一封家信回來,上面說到業與林家小姐在陶夫人處晤會過一次,此番因為北軍利害,陶如飛力不能禦,陶夫人知那北軍營長系是方鈞,強著我同宗久安往湖南一走,以便相機運動方鈞同南邊聯絡一氣。兵情緊急,刻不容緩,指日便須啟程,以後所有家函權且停寄,一俟我回到廣東之後,有信到家再決行止。趙瑜得了這信,遂持至母親處,告訴他哥子現已不在廣東,母親囑咐他的話,暫時大約不必寄去。湛氏聽了,不禁雙眉緊蹙,說道:「你哥哥也太鹵莽,怎樣又鬧到開戰地方去了。他又不是軍營裡的人,任他們拚個你死我活,與你有甚麼相干?何須告這樣奮勇去替別人家出力。老實說這是瑜兒你知道的,你哥哥雖然在陸軍學校裡充當過幾年學生,不過是紙上談兵,究竟不曾有過若何經驗。萬一再同人家開起槍炮來,他有甚麼能耐當真去充甚好漢!他的耳根子委實軟,人叫他怎樣他就怎樣,他竟不想上有老親,下有弱妹。這千斤重擔子,將來都倚托在他身上,假如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生說法!」

  湛氏說到此際,不禁紛紛落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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