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九一


  方鈞拔營走後,那個團長少不得也率領各營,按程向湘岳一帶進發。且說方鈞的營兵走近湖南地界,命前隊向前哨探,已知離南軍駐紮的地點不遠,方鈞便使全營離他們二三十裡駐紮下來,休息了一日。這個消息已傳至南軍各將佐的耳朵裡,其時適值他們這邊屢獲勝仗,北方的軍隊不是潰散,便都紛紛的打著電報向政府乞援,或是請求停戰。所以南邊聽見方鈞不過來了一營,其初毫不介意。有一天在半夜裡冒冒失失的去沖方鈞的營隊,誰知方鈞早已有了準備,立即發了口令,大家迎敵上去。那槍彈像雨點似的,要是不發,發了沒有個不中的,直打得南軍落花流水,退走下去約莫有五六十裡地方。南方將佐這才知道方鈞是有軍事學識的,與尋常那些軍官不同。一直隔了有好多日不敢近前再同他對敵。方鈞在地方上駐紮了好些時,山川形勢與民情風俗都察看詳細,他遂得尺則尺,得寸得寸,一步一步圍攏過來。

  話休絮煩,前後約莫也有大小十余戰,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利,所有湖南地方,倒有一大半沒有南軍蹤跡。紛紛的捷報,沿途派著兵士向團長營裡去報告。聞人鏡聽了,兀自歡喜。無奈那個副官,記著方鈞的嫌隙,越聽見他得的勝仗,心裡越不舒服,百般的在團長面前媒孽方鈞的短處,又暗暗授意軍需處,叫他按月的餉銀扣著不發。方鈞沒奈何,只有在本省同那些紳商會議,請他們先行墊發軍餉,俟一經領到銀子,隨後再行償還。地方上感激他軍律嚴明,從來不曾騷擾過居戶,也都願意替他出力。

  後來那個副官知道這樣事蹟,益發由愧生恨,又想了一個主意,便假託團長的命令發給他一封公函,命他盡在本月裡將湖南全省肅清。若是辦不到這地步,定然是意存觀望,顯有與南軍私通形跡,定行撤他差委,聽候查辦。方鈞接到公函之後,不覺吃了一嚇。南軍得了這樣消息,歡喜不盡,拿定他們老主意,給你個兩不照面,把些軍隊全行分佈在那些山深林密之處,任是你方鈞再利害些,也叫你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看看又相持了二十餘日光景,不但無肅清之望,而且連一個勝仗都沒有這指望。

  方鈞正自焦煩,忽從這一天裡,團長派遣了一個人過來,說是方鈞勞師糜餉,意存觀望,著令即日來營聽候查辦,所有全營軍隊即行交給這新營長統帶。方鈞浩然歎了一口氣,隨即將那個新營長請得進營,曆述在先的戰況以及目下的形勢,「實緣南軍狡猾,不肯出來同我們宣戰,我只有一營的兵士,人數不多,分剿既嫌於勢孤,包抄又無此大隊,實在並無他故。」

  那個新營長只淡淡冷笑了兩聲,也不大理會方鈞,便逼著他快將全營名冊送過來查點人數。方鈞沒法,只得照著辦理,命劉鏞將名冊檢出來送至新營長座前。又傳齊了全營的人,告訴他們這番事蹟。那些兵士們不聽猶可,聽了這句話,立刻喧嘩起來,說:「我們營長委實有功無過,團長不明,聽信副官讒言。要撤換我們營長,我們死也不能答應!」

  當時眾口一辭,其勢洶洶,只嚇得那個新營長縮頸如龜,躲在一旁,大氣兒也不敢出。方鈞忙向眾人演說,大旨說是軍營撤換營長自是常事,你們隨我雖不多時,然而平日我叮嚀誥誡你們的地方,料想大家也還記得,此刻若是意氣用事,釀出意外變故,叫我有何顏面立於世界?那時候你們不是愛我,轉是害了我了!劉鏞在這個當兒本已有些憤不可遏,想待發作,因為聽見方鈞這一番話,卻不敢造次,只怏怏的站過一邊去了。這時全營兵士,雖然未敢妄有舉動,然而大家交頭接耳,互相私議,便很有些不甚安靜。

  方鈞少不得還要同那新營長勉強周旋,晚間備了一桌筵席陪他飲酒。筵散之後,安置了床帳,一直等待他安寢之後,方鈞才緩緩踱入自己營帳。不無又多飲了幾杯悶酒,一時心緒潮湧,吃一兩盞釅茶,覺得渾身有些燥熱,兀自將外邊大衣脫了,只穿了一件短衫,步至庭下。其時已是暮春天氣,剛值月半,雲端裡那一輪皓月,照得如水銀一般。樹蔭不動,萬籟無聲,遠遠的聽見刁鬥聲音,淒人懷抱。望望身邊,只有郝龍一個人站立在側。

  方鈞不禁慨然說道:「郝龍郝龍,你看中國的事還能叫人滿意麼?我這小小功名原不足惜,但是把我以前所有的全功,包你不出兩三星期,定然又弄得一敗塗地。咳!我並非一定幫著政府欺壓南軍,不過像這樣不疼不癢的戰事,一日沒有個結束,那和議一日沒有希望。萬一像我這樣實心任事的人,多聯絡幾個營頭,結實的同南邊鏖戰一番,叫他們不敢再想著滋生事端,然後再順著長江三督提倡和議,天下太平可以立致。誰想連我這樣一個人,上頭都容不得我,還百般的向我來薅惱,任是內閣裡日日言戰,日日言剿,是再不會收良好結果的。用人的人既然如此,被人用的人自然不得不如彼。雞蟲得失,成敗何常?只是苦了那一班老百姓們,商輟于市,農歎於野,不知幾時才享得到承平幸福呢!」

  說著使勁的將腳在地上蹬了蹬,那兩眶清淚也就不由簌簌的墮落襟袖。

  郝龍見這光景,剛待要拿話去安慰他,忽然帳外走入一個兵士,說:「營門外面有一個人要來求見營長,我們問他姓名,他也不肯告訴我們,說營長會見他自然認識。我們見他形跡可疑,已命人將他拘留住了,因此來稟營長,究竟怎生發落。」

  方鈞凝了凝神,說道:「這地方我並沒有什麼熟人,這人來求見我又有何意?你們可曾將他身上搜檢搜檢,看可有什麼暗器沒有。」

  那個兵士回道:「這個不消營長分付,他一進營時我們就搜檢過了,卻是不曾帶著暗器。」

  方鈞點點頭,說:「你們就將這人請出來罷,等我見了他便知分曉。」

  兵士答應走得出去。方鈞重行又將大衣套好,站在階沿下等候。

  不多一會,果然看見那個兵士引進一個人來,遠遠的看見方鈞,便笑道:「天樂,故人見訪,你如何不肯相見?未免有些自矜貴寵了!」

  方鈞已知道這人來訪,卻待笑著迎接,猛從身後跳出一個漢子,躥得上前,一把扯住那人的手,笑得合合的說:「你不是同我們一路到京裡去的趙大哥,你可將我想煞了!怎麼到此刻才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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