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八八


  方鈞聽一句,心裡躊躇一句,暗想尋不到團長是他們的干係,且不必去管他,我的營裡既然得了這樣消息,也須趕緊回去料理料理,免得臨時慌促。想到此處,便站起身來說道:「若是大人一經回營,請你們飛快遞一個信到敝營裡,好讓我親自來會大人,面領指示。此刻我也不能再行耽擱了。」

  說完這話也就踱出營門,跨上馬依舊從原路而回。

  且緩表方鈞回營作何佈置。單說那位團長,原是北直隸人氏,複姓聞人,單名一個鏡字,在前清時代,倒是好好一個行伍出身。惟目不識丁,生平又痛恨咬文嚼字的人,看見讀書的士子,便像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今年業已有四十多歲,性情卻極狡猾。剛才他營裡那個兵士議論他的說話,卻很有九分不冤枉他。目下眷了一個妓女,名字叫做愛琴,原是個住家的,與那些窯子不同,卻沒有多人向他那裡走動。自從結識了這位團長,更是屏絕一切,拿出他全身本領單單來對付聞人鏡。聞人鏡因為這地方很是秘密,便一心一意躲在那裡取樂。醋勁又極其利害,固然不許愛琴應外間酒召,便連尋常男人也要自家許可,方才准他出來見客。他這嫖妓,又瞞得人實騰騰的,只有身邊這個副官,年紀還輕,面目又生得不惡,是聞人鏡的心腹。他到愛琴那裡都攜帶著這位副官做他的一個清客。

  最可喜的是那個副官,雖然陪著團長在一處頑笑,他卻沒有染指的希望。原來這副官是江南人,自幼兒不幸成了天閹,決沒有剪邊的嫌疑。因為目前正是元宵佳節,論外間官樣文章,雖然煌煌示諭令人民一概遵用陽曆,所有當初的那些元旦元宵名目務須一律改除,好做成一個民國維新的氣象。其實那些百姓們固然陽奉陰違,就以官場而論,當這金橋鐵鎖火樹銀花的佳節,誰也不是笙管嗷嘈,酒筵徵逐。聞人鏡以為作戰的計劃,一共不曾有個切實消息,逢場作戲,少不得便趕在這燈節前後悄悄的約了那位副官,早一溜煙跑向愛琴那邊度節去了。一連樂了三日,他哪裡想得到便在這第四日上,不做美的國務院忽然議決出戰,陡的命這位聞人團長拋卻「桑中之喜」,轉作成他一個「三軍之懼」呢!

  這時候滿營的人大家都交頭接耳,議論南下的事件。無如兵士們再也沒處去尋他這位團長,直把個書記長先生急得走投無路。公館裡也得了這個消息,也紛紛遣人四出,只差敲著鑼兒出著招貼。足足等了一日一夜,依然不曾見團長同那副官回來。這件事若是在前清時代,像聞人鏡這件延誤軍機的罪名,哼哼,重則軍法從事,輕則也須撤換差委,聽候嚴辦。好在目前是中華民國,大家共和,做官的帶兵的諸公偶然高高興,做錯了一件兩件事也稀鬆平常得很,誰也犯不著出來查問,同自己家裡的人做起對來。況且今日你能摘我的短處,明天我也會出你的亂子。不如你哄我,我哄你,乖乖哄乖乖,混到哪裡算到哪裡罷了。老實說,他們有兵權的武人,有時高興,便想佔據城池,劫奪餉械,也沒有人敢來過問。你道利害不利害!諸君若是再替聞人鏡捏著一把汗,怕他因這件事鬧出亂子來,豈非看小說淌眼淚——白白的替古人擔憂麼?

  然而話雖如此,一個堂堂團部營裡,又是行將出發,幾千名兵士在那裡伸著頭墊著腳盼望團長,偏生那個團長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也就一時生了些惶恐。方鈞等到第三天上,依然是石沉大海,毫無消息。這一日他更不能再行忍耐,想了一個主意,忙忙的跨馬跑到團長大營,同書記長斟酌,說:「目下是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湘嶽之圍,現尚未解,而汀漳乞救,又函電交馳。團長另有要務羈纏,無從覓其蹤跡,但是我們這些充當營長的各有干係,各有前程,勢不能因為團長一人,大家轉來替他分謗。在鄙人愚見,便請先生發行幾封公函,將那幾位營長都約到營裡來,先行開一開會議,或是按兵不動,靜候團長回來發落;或者我們就將各營預先出發,走一站算一站,團長隨後率領大隊按程而進。表面上庶幾不致貽外人口實。愚見如此,不審先生以為何如?」

  此時那位書記長先生也沒有一定主見,聽見方鈞說出這話,也便連連稱是,說:「兄弟立即照辦,大約盡今晚可以開會,營長還是在此稍待一待呢,還是先請回營,俟諸人到齊,然後再行奉請。」

  方鈞笑道:「兄弟那裡佈署都已齊備,正無須再行回去,便在此處坐候罷。」

  那個書記長極口稱讚道:「足見營長實心任事,兄弟佩服已極!」

  他說著這話,隨即走入他那個辦事室裡去發佈公函去了。方鈞閑著沒事,卻好室裡有現成的煙茶,他便隨意吸著雪茄,躺在一張虎皮睡椅上暫為休息。

  看看等至日落時分,那幾位營長得了開會消息,陸續齊到,大家圍坐在餐桌左右。那書記長遂將方鈞的話複行說了一遍。大家交頭接耳,斟酌了好一會,不約而同的都說是「方營長起先說的那個按兵不動的主意甚好;至於不奉團長命令先行出發的話,兄弟們卻不敢贊同。方營長青年任事,發表此等意見,固然想見一片熱心,然而未免尚欠些閱歷。大家屬在同事,苟有所見,不敢不告。方營長要曉得如今世界,既然沒有君主,我們唯命是聽的,只有團長權力最大,得他的歡心,便可保全地位,拂他的主見,可以立觸禍機。所以我們全體的主張,只要將團長敷衍好了,外人還敢來干涉我們的事麼?至於什麼陸軍部,他們儘管鬧他們的官樣文章,我們大可以置之不理。不然,我們的資深格老,不怕方營長見怪,比較方營長經的閱歷算是最多了,難不成方營長想得到的,我們還想不到嗎?不過預先出發這句話,實在有些對不住團長。萬一團長責備兄弟們輕舉妄動起來,他就可以立時貶你做連長做什長,到那時候還懊悔不懊悔呢!」

  這一番話,說得那書記先生拍掌喊好。惟有方鈞氣得鼓著腮頰兒,一言不發。這時候剛待散會,猛從外間氣喘吁吁的跑進一個兵士來,笑道:「好了好了,副官業已回營了!」

  那幾位營長忙立起身問道:「大人可回來不曾?」

  那個兵士又說道:「我們遠遠的只見副官獨自騎著馬在大路上行著,卻不曾看見大人。」

  此時各營長聽見副官已回,十分忭慰,大家步出營門外面,果然看見那匹東洋高頭大馬,馱著那個副官,顛頭播腦的緩緩的踏著雪地而來。雖然四山暮靄,瞑色沉沉,那副官披著一件大紅猩猩的外套,映著沿途瑞雪,卻也看得十分清楚。早跑過幾名兵士,捉住那馬的嚼環擁至大營門首,輕輕將那副官扶得下來。誰知那個副官,正是宿酒未醒,餘醺猶在,嘴裡不住的喃喃還喊著「五魁」、「八馬」猜拳口令。眾人十分好笑,一齊擁入室內。副官隨即向炕上躺下,四面望瞭望,見許多營長都約齊了在營裡,不由吃了一嚇,笑問:「今日有何事故,怎麼全行光降?兄弟陪團長多吃了幾杯酒,幸虧兄弟酒量還好,不曾大醉,團長卻是醺然不省人事,命兄弟回營,取他那一塊醒酒寶石,立刻還要到團長那裡,命婆子們煎湯讓他喝了好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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