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六〇


  原來這小賽金當初嫁給方浣嶽時候,本非出自誠意,只因為自己在這京城裡混了幾年,苦於色藝不高,生涯落寞。況且他真實歲數業已二十八歲,思量一年一年再延挨下去終非了局。難得忽然遇著這方浣嶽同自家打得十分火熱,又打聽得他近年來在部裡很積蓄了些財產,所以自從聽見他夫人故後,便日夜鬧著嫁給他。打算過門之後,像浣嶽這樣病鬼似的,只須拿出自家狐媚手段,也不消得幾月工夫,定然會置他死地。那時候擄掇細軟,席捲而逃,向上海一帶地方去另支門戶。這是他起先打定的主意。及至嫁得過來,看見方鈞一表人材,生得異常可愛,他們原是些迎新送舊的粉頭,哪裡知道甚麼叫做「名分」。早又一心一意的牽掛在他身上,遇著便殷勤照拂,問暖噓寒,比看待浣嶽還加得十倍。

  方鈞畢竟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年,做夢也想不到賽金心懷不軌,總還疑惑這姨娘為人和藹,因此平時遇著在一處都還親親熱熱的坐著講些閒話,便是浣嶽看在眼裡也十分歡喜。自從娶了賽金之後,他也再不向外間遊蕩,每日打從部裡辦畢公事回家,便成日價的同賽金纏在一處。賽金心裡雖然極不願意,面子上又不好不去敷衍著他。浣岳思量得他歡心,少不得竭盡棉薄之力,向賽金追歡取樂。你們想他是一個極虛極弱的身體,任是靜靜的保養還愁難享大年,哪裡禁得起這般戕賊。可巧這一天回來得早,在房裡和賽金閒話一回,便又狂蕩起來,將賽金扯入懷裡。賽金趁勢坐在他身上,正想溫存,忽然聽見浣嶽大喊了一聲,頓時直挫下地去,口眼歪斜,不省人事。賽金不慌不忙跳起身子,指著浣嶽暗暗罵道:「病鬼不知死活,我早知有今日了,叫你試試老娘手段哩。」

  心裡雖然如此設想,至於面子上卻少不得故作慌張之態,頓時將房門開放,亟命家人們分頭去延請醫生,又給信給方姑太太以及大少爺方鈞。整整鬧了一晚,在賽金意思,總疑惑浣岳可以立時身故。誰知他一靈不瞑,九死重回,將煎藥吃得下去轉又清醒過來。自家心裡老大不很願意,卻還喜得同姑太太說了幾句,公然竟把一個大少爺留在房裡同自己做伴。這是輕易不可多得的機會,如何肯將他輕輕放過。無奈百般的向他兜搭,只不見方鈞湊攏前來,芳心裡又恨又急。再仔細瞧著自鳴鐘上的長針已交到醜正寅初,萬一再耽擱下去,豈非負此良夜。

  可憐他這時候,口幹舌澀,喉嚨裡一點津液都沒有了,兩片腮頰燒得像胭脂一般,不但不覺得寒冷,身上轉有些煩燥起來。輕輕的將外蓋一件狐嵌的皮襖脫去,只穿著桃紅灑花湖縐緊身小襖,蝦青摹本小腳褲兒。長長的歎了一口怨氣,向薰籠旁邊一張睡椅上躺下,兀自將兩瓣瘦削金蓮蹺向火爐架側,複行故意垂下朦朧兩眼,似乎裝著思量要睡的模樣。其實還留著一絲微縫,從燈光底下偷瞧方鈞的動靜。

  方鈞此時見他這樣妖淫,轉引得自己羞慚滿面,待要走過一旁不去理他,又怕他要趕來纏障。心裡盤算著,你既會裝睡,我如何不會裝睡。像這般淫婦,須給他一個不聞不見,想他也不能奈何我。主意已定,於是將手裡捧的一本書撲通摜落在地,隨即將頭伏在案上。誰知他辛苦已極,初意原想假作困倦,不料竟真個沉睡起來,鼾呼之聲如雷而起。賽金重又等了一會,只不見他醒轉,自家忙站起來將幾粒銀牙咬得吱吱作響,指著方鈞恨道:「世界上不曾見有這種鐵石心腸的人,難道像我這般人物,白白來俯就你,你還甘心拒絕不成。莫不是他人小膽虛,我雖有愛他的心,終不曾明白向他啟口,他以為我是姨娘身分,不敢來親近我,亦未可知。罷罷,既然想遂我的心願,便不能再顧廉恥,一發讓我再去勾搭他一番,他也是知識初開的少年,不愁他不入我圈套。」

  想到此際,不由輕輕走至方鈞身側,伸出一隻皓腕搭伏肩頭,低下頭去,緊緊的靠著方鈞臉上揉擦了一會。方鈞雖是睡著的人,畢竟心中有事,容易驚醒,驀見賽金對他如此做作,嚇得跳起來驚問道:「你在這裡做甚麼?」

  賽金笑道:「你還問我做甚麼呢,我只埋怨你將人都想壞了。此處如何可以安睡,你若是真個有心,那邊還有一張炕床,被褥都是預備現成的,我同你兩人去睡不好。你放心,我斷然不將這事告訴你的父親同你姑母知道,只是你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賽金只顧神迷意蕩,喃喃的聲氣已有些若斷若續,猛不防話還未完,只聽見「劈拍」

  一聲,左邊腮頰上已中了一個巴掌。方鈞雖是個文弱書生,究竟在陸軍學校練習過體操的,手腕之間很有些膂力。這一下,只打得賽金半邊臉紅腫起來,一道一道的青紫傷痕,數去准准的確有五道。跳起身來,指著罵道:「你這賤人,平時我看父親分上,尊敬你一聲姨娘。你既經入了我父親的門,便該剗淨邪心,操持家政,好好的伺候父親眠食。如今我父親不幸病在床上,你不去理會,轉一心一意在此誆騙我,想敗壞我的名節,可見你當時倚門賣俏的故態一概不曾銷滅。你須知道,我們當學生的,這『品行』兩字最是要緊,如何肯出此狗彘之行。我不因為父親有病,不禁氣惱,看我有本領立刻將你扯到父親面前,叫他知道不該娶你們這娼樓淫婦。自今以後,你若肯洗心革面,力改前非,我也不來追究你。萬一你淫心不死,再做出別的醜事來,哼哼,放著我方鈞不死,總叫你這賤人認識我!」

  方鈞罵了一頓,拽開大步,飛也似的跑入前進,依然回轉他的書房,和衣而睡。

  小賽金這時候臉上忽的著了這一巴掌,真是出自意外,頓時將一腔熱騰騰的欲焰澆滅得非常乾淨。耳邊也聽見方鈞「賤人」長「賤人」短的痛駡。自家因為無窮冤憤堵塞咽喉,轉一句回答不出,只呆呆的站在一旁動也不動,一直等方鈞走了才掙出一句,說:「這是打哪裡說起,我不是活活的遇鬼麼。任是你不肯從我,我也不犯著打巴掌的罪名,我將一片真心看待了你,不曾得你別的好處,這一巴掌,難道就是你這狠心的人酬報我的地方?」

  賽金想到此處,方才覺得一縷柔情異常酸楚,那撲簌簌的眼淚不由成大把的灑將出來。哭了一會,沒精打采的不免獨自睡向那一張炕床上去。

  輾轉了兩個更次,東方業已發白,清霜滿天,曉鴉亂噪。外間那些僕婦業已陸續進房。賽金深恐別人瞧出他臉上傷痕,便推說身子不快,蒙頭而臥,不肯下床。方鈞心裡懸念他的父親,早經起身進房來問候。見他父親好好的安眠了一夜,雖然身子十分疲倦,卻也勉強能講得出話來,開口便問著賽金。方鈞見賽金不在旁邊,知道因為昨夜的事,自然負氣不來見我,聽見父親詢問卻也不便回答。這時候旁邊卻走過一個僕婢,回說姨太太夜間辛苦,此時覺得身子不大爽快,暫且在套房裡歇一歇,不能過來伺候老爺。浣嶽聽見這話,轉長長歎口氣,望著方鈞說道:「你這姨娘身體單弱,禁不得一點事兒。他見我昨夜病勢如此危急,不知道他心裡怎樣難受,不怪他今天便病倒了。但是家中沒有一個正經主子料理瑣務,怕各事都不妥貼。」

  說到此,猛又想道:「你的姑母呢?我昨日隱隱約約記得他在房裡坐著的。」

  方鈞便將姑母因為家裡沒人,特地趕回去過夜的話說了一遍。浣嶽點頭冷笑道:「自從你母親死後,好些人勸我不必再娶女人進門,好讓我靜靜的養息身體,其實外人哪裡曉得這其中為難的情節呢。你瞧瞧我昨天一病,除得你的姨娘不離左右,是真心伏侍我,其餘的僕婢固然是倚靠不住,即以你這姑母而論,他眼見我一絲半氣,奄息在床,他還巴巴的趕回家去。可想他看我這性命仿佛鴻毛一般,死也好,活也好,一毫關切都沒有。至於你呢,孝心是不錯的,只是一個男孩子家,哪裡能照管得到瑣屑去處,如今回想起來真是令人可怕。在先若竟聽信人言,不將你這姨娘娶過來,豈非趕我向死路上走。」

  浣嶽說一句,又休息一會,因為話說得太多了,又有些喘急起來,雙睛向上反插,嚇得方鈞扯著他父親手大聲呼喚,浣嶽方才悠悠醒轉。

  他們這一邊鬧著,賽金分明睡在套房裡,聽得清清楚楚。他因為惱著方鈞,死也不肯走過來探視。幸虧外邊有人報說:「姑太太到了。」

  方鈞才將一顆心放下,含淚將他父親适才情形告訴方氏。方氏將眉頭皺了皺,說:「這也沒有別法,趕快著人去延請名醫,我們在家裡多預備些參湯,防著他一時脫陷要緊。」

  方氏坐了一會,問道:「姨太太呢,如何不看見他影子?」

  僕婦們笑道:「姨太太也病了,此刻還不曾起身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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