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五六


  趙玨依然回轉方宅。真個那方氏愛惜趙玨勝如親生子女一般,噓寒問暖,凡事體貼。趙玨也自異常感激,自己有甚麼舉動都進來稟告方氏。便是秀珊小姐,雖然彼此不曾講過話,然而相見之頃,兩下都不回避。

  過了幾天,部裡一共還不曾發出榜示。方鈞功名心切,坐在公館裡很不耐煩,便來訪晤趙玨。趙玨扯著他一齊上街,身邊帶了些銀子,購備了好些物件,是個預備回去饋送禮物模樣。方鈞笑道:「你急甚麼呢,一經發出榜來,你今年也斷不能再回福建,徒然預備了也是無益。」

  趙玨笑道:「任是他們發榜,斷然也不會有我的名字。我心裡趕著回去,覺得比取中了還高興些。再過幾天,你就知道我說的話不是欺你了。」

  趙玨這句話兒,在別人耳朵裡聽見,原自不肯相信,因為那些閱卷諸公,對於各學生的去取自有權衡,也不是他們與考的人可以猜測得出的。然而話雖如此,但是古人也有兩句道得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大約被人考驗這一件事,固然冤屈的也有,僥倖的也有,至於講到不肯希圖上進,有意在文字上面狂訾惡罵起來,這個「名落孫山」

  之外倒是拿得穩穩的。方鈞其時聽他這話,不過付之一笑。

  誰知隔不了多日,陸軍部裡已將錄取的學生花名、分數一一標示出來。方鈞卻高高列在最優等第一名,再往下尋覓趙玨名字,卻是影子也沒有。方鈞暗暗叫聲慚愧,少不得親自走到他姑母這邊來安慰趙玨。只見趙玨絲毫不以為意,轉興興頭頭的在那裡預備動身返裡的物件。方鈞更忍耐不得,向趙玨問道:「論大哥的平時文字,在校裡的時候,屢獲優等,便是各門學業也從來不曾落人之後。如今的考試,究竟比不得當初鄉闈,卻是在暗中摸索,優劣相差,不至過於懸絕。大哥畢竟在部裡鬧出甚麼故事兒,以至橫遭擯斥。彼此屬在至好,你總不應該瞞我,還須告訴我知道。」

  方鈞問了好幾遍,趙玨只是微笑不答。方氏已從屏後走出,轉氣憤憤的替趙玨不平,指手劃腳罵著部裡閱卷那班人瞎了眼睛,又百般拿話勸慰趙玨,叫他不用懊惱。其時劉鏞卻也站在一旁發怔。方氏笑道:「鏞兒,你們大家橫豎都閑著沒事,今晚你何妨領著你這兩個兄弟,揀一座清淨館子,請他們去吃一杯酒解解悶兒。先前我本想在家裡料理幾樣菜,不想你妹子從今天早間身子便有些不甚爽快起來,如今還懨懨的坐在房裡。我也不忍心再去勞動他,我沒有一個幫手,又怕弄出菜來,沒有味道兒,倒是你們出去散散心也好。」

  劉鏞巴不得他母親說這一句話,頓時十分高興,就逼著方鈞他們一齊出去。彼此剛到了大門,早見郝龍迎面走來。原來郝龍也時時刻刻的關心著趙玨的考試,今天已經請人向部裡看了名冊,知道趙玨不曾取列在上面,心裡老大替他扼腕,便趕在工廠裡放工時候跑向方公館這邊來,意思想要安慰趙玨一番,順便問他回裡的日期,要請他捎帶一封家信。卻好見他們三人已經出來,便含笑迎得上前。趙玨便扯同他一齊去赴酒館。劉鏞本來不把郝龍放在眼裡,因為他是個工人,不合同自家在一路行走,今見趙玨攜帶著他,卻是不甚願意。又因礙著趙玨情面不能阻攔,於是將他們三個人撇在腦後,自己轉大踏步的在前面奔走。

  走到一家酒館子面前,招牌上全用電燈編著「洞天春」

  三個大字,門前車馬絡繹不絕。少停,方鈞他們三人一齊都到,大家也不謙讓,逕自走得上樓,已有侍者們迎得上前,替他們揀了一個寬敞房間。劉鏞跑進去,先佔據了首座,複行撅嘴,叫方鈞同趙玨坐在兩邊,讓出下首主位命郝龍去坐。方鈞暗暗好笑,也不便同他說甚麼,只得胡亂坐下。劉鏞揀選幾色好菜,分付侍者去照樣備辦,又命侍者開了四瓶白酒,一杯一杯的隨意吃起來。酒至半酣,方鈞重又問起趙玨考試的事,又笑道:「那各門問答的題目委實不難,料想大哥不至條對錯謬,或者那篇國文,大約不知道你怎生做法。我怕這一篇文字到了你的手裡,一般的會得罪了當道。不然,以弟菲材,尚且幸列前茅,論大哥的才調,若還都考兄弟不過,任是誰人也不敢相信。這其中一定別有緣故。」

  這時候趙玨已有三分醉意,不禁望著方鈞點頭笑道:「你這話問的很有些意思了,你且莫問我這題目是怎樣做法,我倒要問問你,這題目你是怎麼做法呢?」

  方鈞笑道:「他問我們編制陸軍,靖內亂與禦外侮是孰先孰後,我猜測他這命題的心理,自然想我們說禦外侮固然要緊,若是內亂不靖,定然外侮也不能禦。平情看去,想這樣違心的論調,兄弟也不忍出之於口,筆之於書。斟酌再三,想出一條好法子,我也不去側重那一邊,轉給他一個模棱兩可,說是內亂固然要靖,外侮也不可不禦。劈分兩大段說去,覺得文氣倒還淋漓酣暢。」

  趙玨不等他說完,不禁拍掌大笑道:「好一個『模棱兩可』,這錦標不是你奪得,還有誰來奪得。你有了這一種好法子,豈但今日的考試該列前茅,便是將來做了師長督軍,一定是福澤綿長,根基牢固。哎呀,我同你同學四五個年頭,竟猜不到你已將近來那些大人先生做官秘訣,被你偷竊得來了,真個失敬失敬!」

  說著便遞過一大杯酒來,強著方鈞喝得下去。

  方鈞被他這一鬧,已是深悔适才的話說得大意,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勉強接過酒杯,一口氣吃下,重搭訕著問道:「小弟的文字本沒有價值,無怪老哥不以為然。但是你的那一篇佳作稿子,可肯拿出來讓做兄弟的瞻仰瞻仰呢。」

  趙玨哈哈大笑道:

  「你問我的稿子,不瞞你說,我那稿子也見不得人,早在部裡被我撕得稀爛。你仔細去想想你這高取第一的是這樣做法,我那不取的做法已是可想而知。老實說,我那一篇的大意,用新名詞比喻起來,同你便是個絕對的『反比例』,我不但說是『內亂』不當去靖,而且疏解『內亂』這兩個字是沒有一定的界限。今日那些掌握政權的人,都以為只要有人同他們反對,便輕輕加他一個『內亂』的罪名,卻不問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合這共和國的體制。是否能免除前清當初專制的手段,萬一自信不過,若再不出幾個同他們反對的人物,豈不是更要賣我祖國,喪我主權,一點顧忌也沒有了。在自己一方面則不惜怙權;在別人一方面則謂之『謀叛』。其實國民豈無耳目,你會說人是『內亂』,人也會說你是『內亂』,自然各擁重兵,互相殘殺,連年炮火,累歲烽煙,到頭來無論誰勝誰負,及至再一去瞧瞧老百姓他們,早已骨肉流離,肝腦塗地。國家編制陸軍,這陸軍糧餉是誰人出的?是老百姓出的;這陸軍的兵士是誰人充的?是老百姓充的。為個人之利權,損中華之元氣,那些『鷹瞵鶚視』的強鄰,早悄沒聲的立在一旁,只須遇著一個空隙兒,大家起來同我做對。

  可憐我們國裡,在先或者還有點兵力財力,能敷衍同人家打幾次仗;如今是因為家裡的人同家裡人鬥毆,已鬥得筋疲力倦了,哪裡還會去抵禦外侮?不為朝鮮之續,定為波太之遺。是以若講到要『禦外侮』,必不可講到『靖內亂』。若專一去想『靖內亂』,則不如不必提起『禦外侮』,這兩件事是處於對峙之地位,斷沒有並立的理由。苟能省識夫重輕,自無所分其先後。這一篇議論,便是我做這國文的大意。我已經知道不合時宜,宗旨乖謬了。千不合,萬不合,我一時只顧下筆千言,寫得高興,轉又節外生枝,又講到今日陸軍部裡,用非其人,蠅營狗苟,視官署如傳舍,引宵小為腹心。有陸軍之名,無陸軍之實,任你再添練些兵也不濟事。依我的主見,那些當兵士的,固然要大加刪汰,即那些當上級軍長的,也還要驅除敗類,遴選真才,然後可以鞏我國防,免人藐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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