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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浣嶽遲疑了半晌,方才緩緩的說道:「論理呢,妹子此番到京,便可在愚兄這裡同住。無奈你的弟媳靈柩未葬,不久還要忙著替他出殯。」

  說到此又笑了笑,將兩邊肩頭一聳,說道:「中饋無人,外間朋友們都勸我須得娶一房家小。所惜寓中房屋又不甚多,在勢不能留妹子同甥女他們在此下榻。」

  浣嶽越說越覺得高興,用手捺了一會鼻頭,兩條腿好似得了三陰瘧疾一般,左右搖簸得個無休無歇。方氏道:「正是的呢,不料嫂子好端端的就一病身亡,想起來真叫人肝腸寸斷。适才到了公館裡,我們母女還痛痛的哭了他一場。」

  浣嶽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妹子真可算是多情了,一個人在世上橫豎遲早總是要死的。你那嫂子近年來的舉止動靜很覺得有些反常,我就料定他非享壽之道,果然伸腿去了,反落得耳目清淨。虧妹妹還在此灑一掬無因的眼淚,豈非怪事。」

  方氏聽他發出這種議論,心裡老大不以為然,只是彼此初次相見,不好意思就起衝突,忍著一肚皮氣,勉強又問道:「适才哥子說想要另娶一房家小,但不知是誰家的小姐,倒不嫌哥子年紀老邁,肯來續這已斷之弦?」

  浣嶽見有人問他這話,不由心花怒放,咧開一張大嘴笑道:「左右不過是幾家同僚的千金,此時我也不便告訴妹子,等愚兄一經擇了喜期,少不得都要請妹子過來吃一杯喜酒,那時候妹子自然便會曉得。至於你譏誚我年紀老邁,似乎不配再糟蹋人家小姐,這話卻又不然。我記得我今年是屬狗的,不過才得五十七歲,也不能便算衰朽。你不曾瞧見我們前任那位大總統呢,論他年紀,比我大得許多,他還左一個姬妾,右一個姨娘,鬧得如花如火。只要勢位高,家資富,便是真老也不老了。民國肇興,共和初建,一切行的新政我都看不入眼裡,惟是這『男女平權』呀,『自由結婚』呀,是再文明不過。這便是你哥子醉心歐化的第一要件。」

  說著又掉轉臉向秀珊小姐笑道:「甥女如今已長成這般大了,定然也該在學校裡閱歷過一番,做舅舅的還不曉得你對於這『自由結婚』上可曾研究研究?若是將這種學術研究透了,除得你那令兄是同姓不婚,譬如我家這鈞兒,以及廳上坐的那位趙大少爺,你愛上哪個就願意嫁給哪個都不妨事,萬不可給你這個頑固老母拘束,誤了你的終身。」

  秀珊小姐初時看見他舅舅同他講話,不知道他要說甚麼,特地恭恭敬敬站起來敬聽。後來聽見浣嶽說出這些不瘋不癲的話,直羞得面紅耳赤,忙掉轉了臉,幾乎急得要哭出聲來,引得旁邊僕婦們一齊都掩口而笑。方氏更忍不住,陡然放下臉色向浣嶽說道:「你這人如何變成這般模樣了!滿口裡不知胡說的是些甚麼。你外甥女兒已經這般大了,你不教導他幾句正經道理,怎生同他說著這不顧廉恥的胡話。」

  浣嶽伸長了頸脖笑道:「哎呀,這難道就是『不顧廉恥』?英法德美許多堂堂大國,那些貴胄小姐誰也不是這樣辦法!怎麼到了你們這些頑固嘴裡,又說成一個『不顧廉恥』了。咳,福建僻處海隅,究竟不曾開通風氣,妹子你若是在我們北京多住幾年,包你才曉得這些文明舉動是做女孩子的一生幸福呢。我還有一句話說出來你不用怪我,可惜你妹子今日已是年華老大,若是早幾年妹夫死了,你一般的可以明公正氣另行嫁人。在這北京城裡斷然不會有人笑你,這是甚麼緣故呢?因為你願意嫁人是你的自由,別人何敢來干涉。」

  浣岳說得高興,還待再向下說,猛不防被方氏重重的向自家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淋淋漓漓的流了滿臉。浣嶽也並不生氣,緩緩的提起袍袖拂拭了好一會,方才笑容可掬的說道:「哎呀,你這是個甚麼講究。大家不過講著頑笑,又不曾真個逼著你去嫁人,到不得發出你這樣的野蠻手段。」

  方氏怒吽吽的指著他罵道:「誰同你頑笑!你這些頑笑的話,只配同那些『賽金』『賽銀』的婊子去鬧,你不配同我做妹子的鬧。」

  浣嶽搖頭晃腦想了想,冷笑起來,說道:「又不曉得我這裡哪位快嘴爺們又將這件事告訴姑太太了。好好,金也罷,銀也罷,再往下說,更要引動姑太太肝火。你們快些去預備晚飯,伺候姑太太他們吃完了好讓他們安睡,有甚麼事件我們明日再行細談。」

  說著,果然走過一個僕婦,將方氏母女請入一間套房裡去坐。

  這時候,方鈞便趁勢命人將廳上趙玨邀入後進來,謁見他的父親。趙玨一會子已偕劉鏞一齊走入,向浣嶽行了禮之後,又在靈前叩拜了,方鈞匍匐在旁邊答拜。劉鏞只呆呆的站著,用一個手指頭叼在嘴裡癡笑。方鈞便向他父親問道:「兒子雖然在陸軍學校畢業,不幸又遭著母親喪事,料想不能向部裡去應試。至於趙兄,他從遠道而來,這應試一層是必不可少的,還求父親在部裡替他留意。」

  浣岳笑對趙玨說道:「小兒在福建多承照拂,難得你們一齊畢業。此番陸軍部考試,大約定在十月中旬,鈞兒老實也去碰碰。若說是母親死了便要『丁憂』,這是前清禮制,近來已不講究這些繁文末節。我若是可以為力,定然替你們運動運動。老賢侄儘管在舍間多住幾時,隨茶吃茶,隨飯吃飯,只是不要怪我簡褻罷了。」

  趙玨忙站起來答應了幾個「是」。方鈞又笑道:「還有一事要稟明父親,承趙兄不棄,已將他的令妹聘給兒子為妻,我們在家鄉時候已經交換了戒指。」

  浣嶽笑道:「這更好了,格外彼此覺得親熱些。但是行茶下聘,總還要等待鈞兒服闋後。老賢侄寄家信時候,請順便寫一句稟明令堂太太,實在是因為鈞兒重孝在身,不便提議及此。他不比我,在他母親喪中一般的可以辦理喜事。」

  說著又細眯著一雙鼠眼笑個不住。笑了一會,猛又想起一件事來,低低望著方鈞說道:「在先你姑夫姑母不是寫信給我,要將甥女聘給你,後來你又有信到京,意思一定不肯允許。不省得你同趙少爺那邊結親,你姑母可否知道?」

  方鈞搖搖頭。浣嶽笑道:「這也罷了,你不瞧見你那姑母的為人,近來越發悍潑,秀珊甥女容貌雖然長得不差,還不曉得他的性情同乃母有無差別。萬一竟同他母親一般無二,豈不是為你終身之累。」

  此時趙玨剛同方鈞並坐在一處,趙玨用手推了推方鈞,說道:「郝龍的事,你何妨就此稟明了老伯,免得他老耽擱在這公館裡。」

  浣嶽笑問道:「你們低言密語的在這裡講甚麼?何妨說出來使我明白。」

  方鈞便道:「我們同鄉有個開鐵鋪子的郝龍,他是一齊隨著我們的海船抵京的,他此番出來,想在京城裡覓一棲身之所,父親可否無論在甚麼地方安插安插他,他知道感激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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