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二七


  剛自說著,早聽見舜華在房裡罵起來,說:「你這小蹄子同誰在外邊嚼舌頭?我分付你的話,你從來不肯依我,看我會揭你的皮!」

  那個小婢聽到這裡,忙掉轉身子如飛的跑入裡面去了。書雲小姐只得複行退入後一進裡,繞出腰門,由小弄內出去上轎。好在那些轎夫全是耀華近來雇著用的,也曾抬過書雲小姐回自家公館裡好幾次,是以更不消問路程,上了肩便如飛而去。那個侍婢早已有人替他雇了一乘人力車,隨在後面奔走。接連走了好幾條街,卻好這一條街上人煙稠密,十分擁擠。轎夫是不由分說,只顧橫衝直撞。猛不防迎面走過一個人來,倉猝之中,低著頭踉踉蹌蹌的向前行走,早被前面一個轎夫使勁一推,將那個人推得有好幾步遠。那個人發起急來,指著轎夫便罵。林公館裡轎夫又是不肯讓人的,轉停著腳步對罵。書雲小姐早隔著玻璃窗子喊起來,說:「這不是我們家裡的福子,你這般忙著到那裡去?」

  那個人抬頭一看,見是自家小姐,忙搶著走近轎子前,喘著說道:「原來小姐已回來了,巧得很,小的此刻便是趕著去請小姐的。我們老爺昨夜已經身故,我的老爹早間走入書房裡,才知道老爺業已咽氣多時,正哭著替老爺穿衣服。他是不能走開,所以命小的來報信給小姐。」

  書雲小姐聽見這話,立時放聲痛哭。原來這福子的父親,便是孟老先生身邊那個老僕,他自己卻不在孟公館裡服役,另在一個鄉紳家裡當著爺們,是以那些轎夫一總不認識他。此時大家都笑起來,說:「休怪休怪,不是我們這一撞,你兄弟還須白跑一趟路,虧你還破口罵著我們。」

  那福子也拱拱手笑道:「不知不罪。先前我還怪著大哥們跑得太快,此時倒反要求著大哥們快著跑了。」

  說畢跟著轎子,真個飛也似的直向孟公館走來。

  書雲小姐跳下了轎,更不待侍婢攙扶,一路哀號擗捅走入書房,早見他父親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書雲小姐抱著他父親屍骸,哭得暈絕過去。眼淚哭幹,繼之以血,哭得聲嘶力竭。帶來的那個侍婢也就含著眼淚竭力勸慰。已有僕婦們遞過手巾給書雲小姐擦臉,書雲小姐勉強止了哀慟,耳邊才隱隱的聽見還有一個人坐在窗口掩面啜泣,知是他姨娘春鶯。書雲小姐哽咽問道:「父親是在夜間甚麼時辰歸天的?臨終時候可有甚麼話分付下來沒有?」

  他姨娘忙答道:「誰還知道呢?他久經獨自睡在書房裡,我幾次勸他老人家移入我的房裡宿歇,他死命的不肯答應。昨夜還好好的同我講了一會閒話,誰也料不到他會驟然身故。如今將我一個沒腳蟹拋撇下了,他也要算是狠心。」

  說著便故意要哭,只是沒有一點眼淚,少不得用手朦著粉臉。那個老僕此時正坐在地下焚化紙錁,那撲簌簌的鼻涕眼淚一條條的都將鬍鬚黏滿了。見他小姐問到這裡,哽咽著答道:「小的們罪該萬死!誰說料不到老爺死呢?老爺早經將話分付小的了,等小的來告訴小姐……」

  那個老僕於是帶哭帶說,將孟老先生日前分付的那番話一一稟明書雲小姐。只是礙著春鶯在旁,將孟老先生所說他姨太太靠不住的話不曾提明。書雲小姐聽一句,哭一句,到此重又伏屍大哭。那個老僕攔著說道:「小姐,這不是你哭的時候,小姐還該想著法子,料理老爺身後大事要緊!老爺一生清苦,難道死後還讓他老人家久久停屍不殮麼?況且那邊轎夫們還在這裡聽候小姐示下。小姐有甚麼發落,好讓他們早早回公館去稟報一聲,好在這邊除得小姐那邊是自家親戚,以外姻舊朋好也很有限,也不用去布散喪條,因為這些儀節,我們這裡也沒有人料理。」

  書雲小姐點頭稱是,便將小婢喚至身邊,說:「你出去分付轎夫,叫他們先行回公館去,順便就將這件事告訴太太同二老爺一句,說我暫時不能回來,至少要等過老太爺首七。」

  侍婢答應著立刻去打發了轎夫。

  林氏得著這個消息也就吃了一嚇。隨即將耀華喚到裡面,叫他趕快到孟公館裡行禮,便在那邊幫著你嫂子料理料理。耀華跺著腳喊道:「怎麼這老頭子竟自死了?昨天他還允許我將借的首飾賠償過來,如今道好,沒有指望了!好好,我們過一天再同他家那位姨太太講話,好在首飾是他親自來借的,老頭子雖然死了,橫豎他不曾死。至於母親叫我去行禮,我卻沒有這些閑功夫;況且你的媳婦因為求子的事,正延請著道士在家拜鬥,我須得陪著他,一刻也不能離開。在兒子的意見,他家出了這件事,老實給他一個不瞅不睬,還怕嫂子開口要向我家借貸?那時候不答應也不好,答應了便破鈔,我們究竟虧負他家甚麼?有錢也犯不著向他那裡去使!」

  說畢也再不待他母親開口,逕自大踏步跑向前一進去了。林氏覺得他兒子說話也自有理,自家沉吟了好一會,畢竟有些捨不得書雲小姐,小小年紀,遇著這樣大事,叫他一個女人家如何發付?又知道孟老先生身後蕭條,殯葬之資一時料難籌措。想了想,便從自家那個小匣兒裡檢出一疊鈔票,約莫有二百多元,悄悄的放在身邊,忙帶了兩名僕婦乘著轎子,立刻親向孟公館而來。

  書雲小姐聽見外面傳進來,說林府太太到了,慌忙偕著他姨娘迎接出去。一大群人簇擁著林氏進了上房,春鶯便同書雲小姐匍匐在地,行了大禮。林氏一手將春鶯攙得起來,淒然說道:「不料親家老爺遽然作古,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姨太太還須保重身子,不要哭泣壞了,我們親家老爺在天之靈也放心不下。」

  此時書雲小姐已站在一旁。林氏又向他說道:「你今天回來恰巧,适才我聽見轎夫們回去說著這話,把我都嚇壞了,我又知道你身子單弱,禁不起這樣哀痛。論理你父親也年近七十,少不得有這一日,只是他老人家生前的境況是我們知道的,不曉得這衣衾棺槨可曾預備好了沒有?此時屍靈停在何處?我還得親去叩拜叩拜才是道理。」

  春鶯忙攔著說道:「業已勞動太太大駕,委實感激得很,再不敢當叩拜,太太還是請在這裡坐一歇罷。」

  林氏說:「這個不能。」

  說著就命書雲小姐引著道兒,一路向書房裡走去。

  春鶯心裡十分不悅。見林氏走後,也不去陪,只喃喃的向著自家僕婦說道:「又不是喜慶的事,還巴巴的趕來熱鬧,叫我們還是料理死人,還是周旋貴客呢?這不是討厭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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