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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六


  華登雲大笑起來說:「這事就出在居士府上,開宗明義,我那得不先說明此語。」

  雲麟覺這話大有玄妙,但是體會不出他的用意,只呆呆的癡想。華登雲複推他道:「秦老太太過去了,居士自然悲傷。但府上尚有一個老黃媽。他是府上一個大大的忠臣,你如何卻忘了她?」

  雲麟恍然大悟,愈覺得津津有味。原來黃大媽自去年起病臥床,至今還沒有好,急忙請問說:「這是小子愚昧之處,但先慈臨終之時,曾說前赴佛國,西方佛國,也曾見過書籍上的記載,但不知在於何地?老黃媽患病至今,時日已久,雖曾請醫調治,終究一無效果,不知她的病可能痊癒?道長亦有法術能替他醫治麼?」

  華登雲道:「情到極處,就歸空虛。空虛的境地,不是佛國是誰!所以老太太的遄歸佛國,自是終身結果。至於佛國究在何方,連貧道也不清楚,此事還要轉問居士。但是貧道所知的,也該奉告,就是只問心地,不問其他,至於老黃媽,看她雖是一個女僕,到也與我有大大的因緣。今天特地到此,有一半為她。」

  說著就在身邊拿出一個小小葫蘆。倒出兩粒紅丸,交結雲麟說:「這是先天不易之丹,服下之後,自然好了。」

  雲麟站起來,代她謝了,然後拱過來,供在桌上。遂又坐下說:「道長難得光降,小子尚有多事奉求答覆。就為揚州伍家小姐,初成大禮即遇分離,一病懨懨,半途而逝,這種事實,也有因果可尋麼?」

  華登雲又笑起來說:「這是居士心地中一件大事,終身不忘。今日見問,自當奉告。這人本來與居士有秦晉之好,只因被算命先生誤了,所以被卜老太太從中作梗,後來又被一富而不仁者佔據了去。你想為富不仁,上天所忌,那裡還有好結果呢。半途有此風波,實是天道至公,只是負了居士。但是揚州三大美人,就是珠、翠、玉,居士已得其魁首,也可心滿意足了。其中尚有一事,貧道雖不說明,居士必須問及,不如待我一起說了,免得費事。就是那伍府上玉、翠之爭,那翠本來價值連城,因為墮溷多年,致失了他的本來面目,雖遇賞識者收羅,磨光拂拭,漸複真形,但過無瑕之玉,如何爭得過,不過爭的一字,究意不是純淨之物,所以弄到臨了,翠既雨化,玉亦沾汙。真所謂兩敗俱傷。死者雖屬無知,生者如何忍受。所以陰間不必設有地獄,收拾這班人,就他那內疚之心,已比那坐鐵窗風味苦多著哩。說到那珠,本不是一件好物事,因為居士探釃而得,所以格外尊貴,因為尊貴,所以龍蛇相爭,只因醋海關係,遂生出無限風波。今年一翻危險,把居士急得走頭無路,那知暗中另有一番因果,幸得釃龍親自相救,得慶更生,居士勿謂從此平安,不知此中波折正多哩。」

  這一席話,說得雲麟半信半疑,知道這華登雲果然有些來歷,不然何至說得如此清澈呢。若說神仙下降,世上必無此事,大概是方士一類,要想拿了他的法術來騙人,但是我家也不十分豐富,他來找到我,做什麼呢?」

  正在心中疑感,那知華登雲已經曉得他的心思,說:「居士不必疑心。貧道拿了整千整萬的宦海餘錢,統統散盡了,那裡還想金錢。況且在他人看看金錢,像是有用,若在貧道,孑然一身,雖有金錢,實無用處,不過隨處施捨,做些功德罷了。」

  雲麟忙陪禮說:「小子那有此想,不過剛才道長所說,都是舍間和伍姓兩家的事,難道諾大一個揚州城,只有我們雲、伍兩家的事可紀麼?」

  華登雲道:「可紀的事,到怕沒有。大的如清朝三百餘年天下斷送在幾個幸臣之手。小的為江湖上的小寇,賊自害賊。再次的如一班老學究,做出事業形形色色。還有窮光蛋,抹出良心,無惡不作。那一件不是可做揚州人說書的材料。貧道現在,只和居士略談有關係的事罷了。此外尚有兩個比方。」

  就疊著兩個指頭說:「譬如天上的雲,若在平時,一片白茫茫的,佈滿天空,有什麼好看。一到夏天,那雲的變化就多了,有的為奇峰,有的為峻嶺,有的為怪獸,有的為飛禽,有的為人物,有的為山水,千形萬態,變化無窮,看的人也有興致了。繪畫的丹青家,也描寫出來了,就可以算做造化的圖畫,大塊的文章。第二樣就是水,在池沼小蕩,波平浪靜。大家看了,不過知道這些是水罷了。必定到了大風激蕩,潮流衝動,那水就大大的變化起來,大的如山之高,小的如涯之低,棉長如一線,壁立若千仞,就立刻變成奇觀了。又如那高山之上,削壁之中,忽然流出一縷清泉,起初的時疾,也不過是個一涯之水,到了薈萃起來,由絕壁面上飛將下來,流入萬丈深溝,這時遠望起來,只見晴空匹練,懸懸不才。所以同是一水,浙江的潮水,四川的瀑布,卻能名滿天下,詩文紀載,古今不絕。居士須知天地亦有一顆心,他的心思,就和文人的筆一樣。必定要造出許多奇奇怪怪的事實,能彀使人遠播中外,遺傳後世,那時他們才開心哩。」

  雲麟聽了,不覺肅然起敬說:「原來人世所做的事業,就是天地所造的文章。不經道長說破,小子凡夫肉眼,那裡理會到此。」

  華登雲道:「豈敢豈敢。貧道雲遊好久,胸中蘊蓄無限奇離怪誕的事蹟,要想一部一部的分給天下慧心人,傳揚傳揚,也可以消消貧道的塊磊。素來知道居士夙具慧根,所以不嫌冒味,特來造訪,擬將揚州一部事實,奉東托居,就可了我心願。」

  雲麟道:「道長所說,小子自領悟得,應將所見新聞,收集攏來。若說文字宣傳,只好等待後人罷。」

  華登雲道:「那就奉托居士,算貧道不虛此行了。」

  說罷立起身來,打個稽首,飄然而去。從此雲遊各處,不知去向。這裡雲麟自送了華登雲去後,就將兩粒丸藥交了進去,送給黃大媽吃了,果然不到多時,腹內雷鳴,瀉出了許多濁物,病已若失,後來直活到九十餘歲。雲麟遂即料理秦老太太葬事完畢之後,教子讀書,詩文自娛,與伍、秦諸家,時常往還。雲麟又介紹何其甫的女兒,給晉芳做了媳婦,結為秦晉之好。從此《廣陵潮》告一結束,著書的人也就擱筆了。正是:

  世界混如一局棋,全憑筆底寫新辭。
  燃犀未盡溫公測,鑄鼎難如夏氏遺。
  兒女英雄空紀豔,功名屠狗亦搜奇。
  因將廿四橋頭事,說與閒人一解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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