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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就陪著出外開方。這時雲麟正等著信息,見他們出來,忙向老和尚問道:「這病如何?尚可救藥麼?」

  老和尚搖著頭說:「我盡我心,其餘只可聽她的命了。」

  就斟酌了好一會,開了一個方子,告辭而去。若講這位醫僧,原是雲麟請來,何以看病的時候,雲麟不陪進去呢?讀者不無有點疑問。不知雲麟為淑儀知己,淑儀就是雲麟的知己,自小及今,都是心心相印。只因憑空裡掉下一個富玉鸞,才將他們的姻緣生生拆散。等到富玉鸞出事之後,又因限於門第,因守禮法,都是勉強抑制。自從前次到雲家,經紅珠用話打動回來,生了大病之後,雲麟早已看透,所以不敢常常和她見面。這次再到雲家,雲麟說話,雖則步步留心,但情之所鐘,總不免在無意之中,流露出來,使淑儀大受感激,回來又複大病。雲麟深知原委,與其陪著醫僧進去,使淑儀增病,不如在外等消息。後來醫僧說尚可醫治,不覺也放了心。果然服藥之後,咳嗽漸漸緩起來,血亦止了,精神亦稍稍振作。第二天複請醫僧,據說受病已深,外面雖似見效,其實尚無把握,總須不受憂鬱,方可見痊。晉芳等因病勢和緩,雖則心裡仍不放心,總覺比前天安心了許多。

  無如雲麟逐日來問病狀,究竟不敢和淑儀見面,心裡終覺不妥,連夜裡也睡不著了。想了一個方法,托紅珠去走一趟。一則她二人素來和好,見面之後,只有歡喜,不患憂愁。二則托紅珠去善言開導,她是個玲俐的人,一經紅珠的口才說法,必可排除一切魔障。紅珠也是義無可辭,並且自己也想去探望。所以這天乘了轎子,到伍家去。離淑儀病劇之時,已經第三天了。晉芳當然回避。三姑娘等接了進去,各問了安,談起淑儀的病,三姑娘說:「雖則好些,但是也只可看她的命罷了。」

  說著不覺眼圈兒一紅。紅珠連忙勸慰。不一時,朱二小姐從淑儀臥房內出來說:「紅姑娘,今日好風吹得到,你是沒有來過哩。說也奇怪,儀妹妹也沒有得著人的報告,她就知道你已經來了,我還不相信,親自出來看看,果不其然,你紅姑娘真的來了,你和她豈不是前世有緣,所以能彀心心相印哩。」

  紅珠聽了,忙站起來說:「既是儀妹妹醒了,我就進去看看。」

  三姑娘恐淑儀勞神,就說:「姑娘進去看看,就出來罷。有病的房裡,是不潔淨的。」

  紅珠應允,和朱二小姐一同進去,見淑儀枕頭墊的很高,半身靠在上面,用一隻手支著要想坐起來的樣子。紅珠忙趕過去說:「妹妹不須勞動。」

  一面又見她臉上雪白,全無半點血色。兩顴高起,雙目微凹,和前天見面的時候,迥然不同,不覺吃驚道:「兩天不見,妹妹怎樣病的這個樣兒了。」

  說著覺得鼻子一酸,大有盈盈欲涕之意。朱二小姐著急,正想支開她的話,又見淑儀伸出一隻乾枯的手來,握著紅珠的手道:「妹妹,我以為今身不能見面的了,今天你來看我,我很歡喜,因為我一生除父母之外,知己的人,有得幾個,你來了也不枉我們知己一場。你多坐一刻,我們談談體己。我有許多話,要想和姊姊談談。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你坐一會兒,我可想起來了。」

  紅珠道:「妹妹你在病中,不要勞神罷。」

  淑儀道:「我恐怕勞神,所以請你坐哩。」

  一面說,一面望著朱二小姐,像是叫她暫時離開的意思。朱二小姐何等聰明,看見這樣情形,就對紅珠說:「姑娘來坐了多時,我們連點心也沒有預備,我去看看就來。」

  一面望著紅珠丟了一個眼色,像是叫她說話要謹慎的意思,紅珠就點了一點頭。朱二小姐出去了,淑儀低低的攜著紅珠手說:「你可知那人聽見我病,急得怎樣?」

  紅珠忙捏著手說道:「也並不見怎樣,不過替姊姊請來的這個醫僧,是他介紹來的。據說姊姊亦不過一時之災,稍服幾劑藥,當然安全。」

  淑儀道:「妹妹,我雖則和你蹤跡不甚親近,其實我心裡當你親姊妹看待一樣。方才我說那人著急,在他人看起來,以為我是逾越範圍的話。但是那人的心,我知道,姊姊未必不知道,我又何必瞞姊姊呢。在從前大家都是幼小的時候,自然毫無禁懼,我們親近的怎麼似的。到了年紀稍長,就漸漸生疏起來,我還怪為什麼男女要有分別,並愈到了年長,愈有分別呢。直到富家的事成功,我的名分已定,雖則中道分離,我心自甘我素,然那人之戀戀於我,心仍不死。在他雖屬情深,在我何能逾分。這種情形,別人不知,姊姊自當洞悉無遺。所以將我這隱衷向姊姊明白表示,並望姊姊轉言,如若我真下世,叫他也不可過於悲傷。人生在世,有如朝露,譬如父母,尚要分離,何況朋友親戚呢。我深知那人深於情者,對於我的生死關係,尤切於心,還望姊姊善言開導,我雖死也瞑目了。紅珠忙安慰道:「妹妹的說話,真如金石,我自當轉達。不過妹妹又何至一病不起,你總須自己寬心靜養,深願你極早安全。至他的心事,已與從前不同,視妹妹同聊齋志上的嬌娜咧,妹妹千萬不可因此自生感觸,致增病症。不但我等稍慰,就是只裡老爺太太,亦深望你早日全可哩。」

  淑儀聽了,不覺點頭微歎,紅珠見她說話過多,恐傷病體,不便再談,適朱二小姐送了一碗雨前茶來,紅珠接了,就和朱二小姐閒談。那知朱二小姐見紅珠和雲麟幾經患難,居然成了美滿姻緣,想到自己忽然竟與晉芳不睦,暗自傷感,歎道:「玉蘋玉蘋,你原自個閨門小姐只因出處不謹,竟連個妓女不如哩。」

  因此正在出神,卻巧三姑娘進來邀紅珠出去午膳。紅珠別了朱二小姐出來,和三姑娘吃了午膳,辭別回家。

  這裡淑儀到了夜裡,病勢忽然加重。咳嗽之外,又加氣喘。不多時候覺著精神漸漸渙散,呼吸又漸漸低下。三姑娘等在旁,見他顏色不像,急急忙忙,替她淨身,穿好衣服,忽見她面泛桃花,笑容可掬,喉間啯嘟一聲,竟長辭晉芳與三姑娘,赴她的極樂世界去了。這裡晉芳、三姑娘忽然失去了掌上明珠,朱二小姐自傷身世,均號啕大哭起來,驚得男女僕人進來,齊齊解勸,方才稍止。看看時晨鐘,短針正指著個一字。且說雲麟自囑紅珠去後,專在家裡等候消息。秦老太太亦十分記念。直至午後,才見紅珠回來。秦老太太問病情如何?紅珠把頭搖了一搖,已嗚咽著說:「我看起來,恐怕已經不相干罷。今天和她談了許多話,大概都是說的死後的話。看她的人情,已經衰弱已極,似非藥力可能挽回的了。」

  秦老太太聽了說:「可憐的孩子。」

  這時柳氏因病在房裡睡著,故不在面前,便說:「這都是卜老太太害了她了。我看這孩子,面貌果然生得太好,但是她平常的一舉一動,都是教人可憐可愛的,並沒有一點短命的相,何至於只有這點點年紀呢。咳,不嫁富玉鸞,那裡會年紀輕輕的夫婦,折散得怎樣快呢!不是夫婦折散那裡會生出這樣的病來。像這孩子,我想起來,豈不可憐。」

  說著不禁老淚也流下來了。紅珠不敢再哭,忙上前安慰。秦老太太又道:「麟兒呢,在幼年時候,果刻刻忘不了她。近年稍微好些,但是他的性情,你是深知道的,你看他近日因儀兒有病,急得像失魂落魄似的,你對於他應該說得和緩一點,不要叫他急壞了。」

  紅珠連稱知道。看秦老太太悲傷好些,也告別了回房,換衣服去了。那知雲麟知道紅珠此去,淑儀對於自己必有說話。紅珠當秦老太太的面,必不能說,所以預先在房裡等著。看見紅珠進來,兩眼紅紅的,知道這事不妙,忙問說怎樣怎樣?紅珠道:「你且不要著急,我來告訴你。」

  一面換衣裳,一面說道:「你儀妹妹恐怕你過於悲傷,所以囑我勸解你,須以母親為重,自己要保重自己。」

  雲麟急道:「你這話我真不明白了。儀妹妹既然會說話,自然不曾死。她不死,我又何必悲呢!」

  紅珠道:「你不要急,我看她是不久了,她自己也說不久就要死了,所以叫我拿這番話來勸你。」

  雲麟道:「你今看她果真不相干了麼?」

  紅珠就將淑儀和他談的話,一一告訴了雲麟,急的雲麟頓足道:「我錯了,我從前的妄想真錯了,她現在病到如此,才把真心話和你說,恨我這雙眼睛瞎了,怎麼看不出她的心呢。咳,我悔已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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