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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朱成謙接題到手,果然與從前抄來的題目無異,幸虧早有預備,雲麟已將文字做就交他帶在身邊,居然一字不易,抄在卷子上,早早出了試場。這天揚州街上,茶坊酒肆,充滿了許多赴考的醫生。那上一等的,自有朋友相請筵晏。中等以下的,只得在茶館內,吃幾個火燒卷子。事後調查,各店的生意,要增進幾百千文哩。雲麟知道這天熱鬧,正閑著無事,就跑到教場裡去閒逛。時將晌午,只見朱成謙興沖沖的走來,一眼看見雲麟,忙跑過來拖住說:「我們到酒館裡去再談。」

  雲麟正要探詢考試的題目如何,也就和他同走,就到醉春園坐下,叫了許多菜,極力恭維雲麟說:「今日的卷子,准是雲先生替我做的兩篇最好。因為我看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外貌非常漂亮,他所做的文字上說,腎者,生子之要物也。人而無腎,即不能生子,試觀上古,凡在皇帝宮中充當太監者,能生子否乎,我知其必不能也。我故曰人不能無腎,而腎實為生子之要物。昔者呂不韋,號稱嫪毒,厥生秦始皇,可知腎愈大者,生子愈貴,而子之愈貴者,多為大腎之所生也。又有一人,雲先生想也知道,就是揚州城裡陳醫生,我因為和他很熟,繳卷之後,他也來繳卷,我順便望了一眼,他做說胃的一篇文字,寫著什麼脾屬土者也,色如黃金之黃,山中之黃土,可以比其顏色也。語曰土生金,人之糞便。色如黃金者,莫不由於胃中積食所化耳。雲先生你聽我記得他們這幾句文字,你看做得好麼?」

  雲麟聽了,第一個說腎,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等到聽他說胃中黃金,不覺把嘴裡含得一口酒菜都噴了出來,弄得桌子上淋淋漓漓,口裡還不絕的說:「妙文妙文,真正妙文,能彀做得這個文章,若再落第,真所謂盲主試了。」

  朱成謙聽了這話,不覺納罕,說:「雲先生你還說他做得好麼?」

  雲麟笑道:「這個就叫做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

  這兩句話,說得朱成謙愣愣的,摸不著頭腦。雲麟笑道:「你怎樣呆,我不過取笑罷了。這種話還可以算得文字麼!」

  朱成謙才醒悟過來,知道雲麟說的,全是反話,把桌子一拍說:「愚人愚人,我真愚極了,雲先生你莫笑我罷。」

  正說著,忽聽得又有人進來說:「可憐可憐,像這老先生,不做醫生也罷了,何苦還要來吃這些辛苦,弄得性命還恐怕不保。」

  雲麟忙問說:「老先生怎樣呢?」

  那人道:「今日考試醫生,內中有個老人,說是從瓜州鎮來的,年紀已經七八十歲,一頭白髮,老態龍鍾,挨進場去,已經精神不濟,等到接到題目,一句也做不出,大家都繳卷出場,那老人大約心中一急,坐不住,就望考桌底下躺倒了,監場的忙過去看,伸手一摸,已經沒有氣了。再看卷子,還是一本白卷。傳說這人還是瓜州有名的醫生咧,你看可憐不可憐。」

  雲麟聽了,也不覺歎息說:「都是金錢害人。這種醫生,還要治人的病,難怪招牌底下都站著許多冤鬼咧。」

  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雲麟和朱成謙又談了些閒話,分頭散去。這天的酒飯錢,自然是朱成謙供應的了。

  過了數天,縣裡將考試的卷子,由委員評定甲乙,揭曉出來。朱成謙果然高標第一。這時真喜得心花怒放,忙忙的趕來酬謝雲麟。這時雲麟正因伍淑儀生病,到伍家去了,所以不曾遇到。這朱成謙自從這一次得了彩頭,已成了揚州的名醫,門診出診,一時竟有應接不暇之勢。說也奇怪,這時來就朱成謙診治的,竟來一個好一個,有手到病除之妙。古人有句話,說是趁我十年運,有病早來醫。這醫生真不在學問而在命運了。但是命運雖好,那晦氣星也跟在後面。他們耳朵極長,探訪消息也最靈,知道朱成謙近來進益甚多,積蓄自必不少,就要想伸出手來,在他箱子裡拿些到他們腰包裡,才覺快活。

  這天下午,朱成謙門診時候已過,忽然來了兩人,稱是施家橋一家富戶,來請先生的。原來施家橋離城十多裡路,是一個小小市鎮,也有幾家店面,住戶殷實的到也不少。從揚州去,岸路可行,水路亦好走。照朱成謙的醫例,到那邊去一趟,轎資不算,須大洋十六元。那兩人如數預先付訖,並問先生還是從水路去,還是從岸路去。如走水路,我們來的便船,頗為寬暢,不妨同行。如須有人跟去,酒資亦當照納。朱成謙一想,坐轎出去,要走這許多路,覺著氣悶,不如走水路去,沿途又可看看風景。就說:「我趁他們的便船罷,並帶轎夫一人。」

  來人滿口答應。又付了一塊錢的轎酒錢,等朱成謙先將城裡幾家請診的都看過了,然後陪著下船。在路上走了多時,岸上又跳下兩個人來,也不和朱成謙答話,那船忽的換了方向,不望施家橋去,卻專望冷僻地方走去。朱成謙平日到施家橋,也去過幾趟,卻不是今日走得路,自知不對,要想叫喊,卻前後左右,並無來船,叫也無用。正在想法脫身,那同去的轎夫小六子,卻耐不住大聲問道:「你們究竟搖到那裡去?」

  後來兩個人,不問情由,走上前來,就向他面頰上很很的擊了兩掌。後面又有一個人走上來,把他兩臂向後一剪,拿繩子就捆。轎夫雖則有力氣的,到了這裡,經不住三人服侍一個,有力也無處施了。那兩人回轉身來,對著朱成謙拱拱手說:「朱先生請你不要怪我們魯莽,我們卻不敢難為朱先生,只要朱先生能體諒我們的意思,寫封信回去,屬付家裡人寄五千塊錢來,我們就好好的送朱先生回府,我們原是從前拔鯨大王孟海華手下的弟兄,長江一路隨處都有,弟兄眾多,開支不彀,只得在內地各家殷實富戶內,向他們借點糧草。」

  朱成謙說:「原來諸位是這個意思,到也太費心了。既然稱富戶,揚州比我富的人家很多,你們如何不去向他要錢,尋我這破落戶出身,豈不找錯了。」

  那人大笑,說:「你朱先生這話,卻只好關了門自己說話,自己相信罷了。我們耳朵長得很呢,揚州城裡有錢的人,我們也曾枉顧過幾次從沒有錯誤的,內中卻便宜了一個姓柳的,但是終究得著了他一個媳婦。我們也不算吃虧。」

  朱成謙聽了,吃了一驚說:「他的媳婦嗎?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還是你們和我一樣請來的,還是另有方法使她和你們一路走的呢?」

  那人笑道:「你朱先生到要做偵探來了,我也不必隱諱,這事原是她自己不好,知道她公公柳克堂得了頭獎,要去搶他的銀錢,先和我們弟兄常老二說通了,約著人去劫,那知走了水,有好幾個人吃拿了,其餘的人,都和常老二說話,常老二氣憤不過,就逼著她下海去了。現在她也甚是快活,男的伴侶,我們兄弟很多,因為她向來主張公妻,現在居然實行她的公妻主義了。那女的伴侶,也很多,有一個芮大姑娘,朱先生想來也知道的。」

  朱成謙一聽暗想這話越發不對了,原來這些壞人,已經都聚成一起,我還有什麼方法對待他呢,就呆呆不說。那人逼著他說:「朱先生你又怎麼不言語了?你這五千塊錢,究竟答應不答應呢?」

  朱成謙想了一想說:「這宗鉅款,也要容我考慮考慮。其實我那裡來得這許多錢,你們既知道我,我也不過做了幾年醫生,逐年的進項出項,都要相抵,就有盈餘,也不能有這許多。譬如官府派兵餉,也要分個成數,斷不能全要了去。你們作事,也要有個道理啊。」

  那人聽了忽然冷笑道:「你朱先生真正口齒伶俐,說得宛轉可聽,須知你人已經落在我們手裡,你不出錢,你的身體是不能自由的了。你也要知個好歹,我如不看在這五千塊面上,早已和你同來的轎夫一樣捆綁起來了,那裡還有這樣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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