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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第六十二回 深閨繾綣都督多情 天理昭彰奸人授首

  那個少年同朱成謙在火車上,愈談愈覺親密。朱成謙方才知道他是揚州田福恩。他的家世,便因為起先明似珠同雲麟糾葛的時候,朱成謙懷著滿肚皮的醋勁,暗中調查雲麟,因而知道他有這一門親戚。及自抵了上海,也就各幹各的營生去了。朱成謙便揀了一個小小旅館住下,次日問了茶房,都督衙門坐落何處,茶房便一一指點了他,他逕自跑到那裡,果然那個衙署,氣派狠是威武。只見那兩面簇新的五色國旗,在風裡舒卷,瑟瑟有聲。門裡門外,捉對兒的兵士,一例背著洋槍,肅穆無嘩。東西轅門不許閒人行走。有些車馬,只許在照壁後面打寬轉兒繞過去。朱成謙不知高低,剛剛伸著頭向轅門裡張得一張,只聽見半空裡仿佛響了一聲霹靂,喝問是誰。朱成謙嚇得縮頭不迭,側邊早跑過幾名兵士,鷹拿燕雀的拖翻在地,捉入裡面去了。行路的人,沒有一個不罵朱成謙糊塗,怎麼當這戒嚴期間,公然向督署面前窺探。

  我們看那廝滿臉晦氣色,想是一心要嘗嘗五子鋼是個甚麼味道兒了,也沒有一個人敢去打探他的下落,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朱成謙被他們拖入頭道門裡,便有軍士用槍柄戲敲他的腿,問他究竟是那一處的奸細,到此窺探軍情。朱成謙只索索的抖,幸虧他倚仗那個表妹在都督面前,尚不十分畏懼,不過一時想表白這話,偏生自家那個舌頭不肯伏他使用,說話說不清楚,咭咭咕咕了好半會功夫,軍士們才聽出他的頭緒。其中還有人不肯相信,駁他道:「我們那位大姨太太滿嘴全是京話,幾曾會跑出你這個江北老,想要去做他的老哥哥,你不用在此信嘴胡說,若是對證出來,兩罪俱發,你仔細你這腦袋。」

  朱成謙哀告道:「這個小人怎敢。我這表妹她是在直隸長大的,不久才回揚州,我有幾個腦袋,敢冒認都督的姨太太做表妹。……」

  說到此處,心裡越發明白了,便伸手從腰裡將朱夫人的一封信取出來遞給他們看,說:「這不是姨太太母親的親筆手書,還分付我當面呈遞呢。」

  眾人這才相信,還埋怨他說:「你既然來投奔我們這裡大姨太太,為何不冠冠冕冕的講出來,轉使我們得罪了了你。」

  朱成謙道:「我也想冠冕呢,只是不防備諸位老總下手下得飛快。……」

  這幾句話,不由將大家引得笑起來,說彼此都是一家人了,況你又是一位舅老爺,我們卻也不敢怠慢。這個地方,又不能替你進去通報,弟兄們那一位將舅老爺帶入應接室裡坐一坐,好等裡面差官去稟明大姨太太,見不見再看你的造化罷。

  說畢,便走過一個少年軍士,一直將朱成謙帶進二道門裡一處地方,這地方人物確是不少,嘰嘰嘈嘈擠滿一屋子。朱成謙想著,這料是應接室了。一眼瞧見那些坐著的人,著實流品不齊,大約都是來求著都督的。內中便走出一個辦事的人,向朱成謙打量了一番,便問他有甚麼事到這裡來?那個軍士也略略代他說了幾句,他逕自出外去了。那個辦事的便笑向朱成謙要名片,朱成謙漲得滿臉通紅說:「這個到不曾預備。」

  那個辦事的皺著眉頭,不得已在左邊一張桌上,拿出一頁八行信紙,叫他將履歷寫在上面,有甚麼話講,也一古攏兒寫起來。朱成謙提筆寫了,那人才緩緩的拿入裡面,交代一個女僕手裡。又等了好半會,那個女僕出來傳話說:「姨太太分付,叫那人也不必進見,有一封家信叫他拿出來就是。且拜託你們照應著他,也不必住棧房,便將行李搬入署裡來住著。那人答應了幾聲是,便將這話告訴了朱成謙。朱成謙雖然見不著這表妹,然而已算是另眼看待,有個安身立命之處,隨即將朱夫人的信交給那人,自家便出去搬行李去了。果然在署裡住不了五六天,都督傳論缺衛隊一名,便著朱成謙提補,薪資按月照發。自此以後,或是都督出轅,或是姨太太們出去逛馬路,遊公園,與朱成謙卻是左右不離,幾次也曾伺候過明似珠。明似珠只淡淡問了他幾句揚州各親戚還好,其餘便沒有話同他講說。他會見林雨生的時候,滿口胡謅,全是他吹的特別牛皮,簡直連一毫影兒也沒有。

  讀書諸君俱是明理的,幾曾有個都督姨太太,會同一個衛隊有曖昧起來,他也不怕編謊,把下頦子編掉了。便是林雨生要同他出首伍晉芳,他也沒有一絲權力,可以在都督面前進言。到是明似珠自從取消了北伐隊,她鎮日價也沒有事做,偶然想起淑儀拜託她捕獲偵探林雨生那一封信。他會見都督的當兒,便撒嬌撒癡,強著都督替她辦這件事。都督笑起來,又顛倒將林雨生三個字在嘴裡掂播了幾句,說:「哎呀,這個人名字好生,不瞞你說,在前清那時候,我們最注意的莫過於上海這些大偵探家了,也有利害的,也有忠厚老實些的,如何只不曾聽見這林雨生三個字,莫不是這人在揚州出首了富先生之後,便是地方上派他在這上海來做偵探,他或者因為我們這上海志士狠有權勢,他不敢到這裡來捋虎鬚,也未可知。你到不用白忙了,你只須先回覆伍女士一封信,說我們總替她留心便是了。」

  明似珠聽到此處,便狠有些不悅,扭著頭冷笑了一聲說:「你也不用拿這些話搪塞我,我一總不相信你這都督身分查辦一個偵探,還須費如許周折。推開窗子說亮話,這件事也不是我多兜攬著,論起公義,他曾出首你們同黨的志士,誰也不想寢皮食肉,你同我推三阻四,我沒有別的法兒,我只須替你散佈幾百張傳單,給那些老同盟知道,說你放著富先生仇人,不想去替他報仇,看你還有臉面佔據著這滬都督的位分。你手底下怕沒有偵探,你只須分付他們一聲,叫他們明查暗訪,便是這姓林的不在上海,通共這們一個豆瓣子大的中國,除得這姓林的跑到甚麼歐羅巴、美利加,總須會將他尋覓出來。我限你十天的期限,若是不替我將這姓林的捉到手,你也不須再到我這房裡來。你有這副嘴臉來見我,我還沒有這副嘴臉去見我那個妹妹伍淑儀呢。」

  都督聽她這一番爆豆也似的說話,又見她這嬌嗔薄怒,不禁笑將起來,說:「十天期限未免太少了,再求寬限些,給我一個月何如?」

  明似珠將身子掉轉過,一點也不理他。旁邊那些僕婦丫頭們,大家都含笑著,帶推帶搡,將都督趕得出房。這是在先的事蹟,及至伍晉芳將三姑娘同淑儀接到上海之後,依淑儀的主意,便想去拜謁明似珠。轉是伍晉芳膽小,因為自家是前清官員,對著這些民國偉人,狠有些懼怯,怕因此生出別的岔枝兒來,攔著淑儀不必去惹是招非。當不過淑儀報仇心切,雖不敢公然違拗父親,卻暗暗地寫了一封懇切的信,其中大旨,仍是請明似珠去替他設法捕捉林雨生。差了一個家人,遞至都督署裡。明似珠接到此信,又歡喜,又慚愧,由是催迫都督格外利害,卻又因為終年蟄居在都督署裡,便偶然出去逛逛公園,瞧瞧戲館,也沒有一個體己的女友,可以談談心曲,這是一層。

  第二層呢,當初在揚州同淑儀在一處,自家不過是一個女學生,轉眼之間,今日居然一躍做了都督太太,攢珠擁翠,曳綺拖紈,在外人看著,尚不見得稀罕,惟是故鄉知己,若是一見了我,這種得意,自然格外羡慕。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在男人家尚且不免此種齷齪思想,何況明似珠也不過是個庸脂俗粉呢。所以淑儀雖不肯來,我卻斷然不可不去見訪。好在淑儀信函背面,清清楚楚注明他的居址,隨即分付轅門外邊備好了馬車,貼身帶了四五名僕婢,另外四個衛隊前呵後擁,一直徑到伍晉芳公館裡來拜會淑儀。

  朱二小姐已有淑儀告訴過她明似珠此番際遇,她近來正百般的懊悔,當初在揚州的時候,不該冷落了這姨侄女兒,猛的聽見明似珠今日來到這裡,自家便偕著淑儀,一直接到二門以外。明似珠畢竟豪爽,她卻不把在先的事介意,也還親親熱熱的叫了一聲姨母,隨即笑得花枝招展的,一手扯著淑儀說道:「姐姐,你可要把我想煞了。南京一別以後,大家就匆匆分手。我只因為北伐事體忙,也不曾有功夫寫一個信兒問問你。隨後謝巧貞、鄭潤卿幾位姐姐回揚州的時候,我千叮嚀萬囑付拜託他們安慰姐姐,叫姐姐不用過於傷心,不知道她們可曾替我說到了不曾?」

  淑儀也含著笑說:「承姐姐盛情,心裡感激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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