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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細崽答應了,林雨生便取過菜單,隨便點了幾樣菜。細崽送上一瓶啤酒,跟著送上菜來。林雨生喝了一兩杯酒,又等了好一會功夫,還不見到。樓上各房間的客也散了大半,心裡躊躇莫非他有事耽擱不來了,狠是悶悶不樂,將酒杯子擱下,隨意在炕上躺著,沒精打采,早矇矇的合上雙眼要睡。剛在矇矓時候,耳邊忽聽得樓下有人在那裡喊叫,吃了一嚇,不由側著耳朵靜聽,宛然是朱成謙聲音,像是罵人,說瞎了眼的奴才,你認得我是誰?攻打製造局一日夜光復上海滬都督真大人,便是我的表妹夫。接著又聽見有人辯白道:「我們敝館裡客人多著呢,知道誰是姓林,如今世界共和了,大家都是同胞,你不該開口就罵人。」

  林雨生知道是朱成謙到了,趕忙飛步下樓,上前招呼喊著:「樓上坐樓上坐。」

  朱成謙見了林雨生,也再沒話說,只氣憤憤的挺著胸脯上樓。林雨生殷勤一番,讓朱成謙坐了,自家在主位相陪。開口便笑著說道:「朱先生同他們狗一般的人,何必生氣,只倒是兄弟累駕的不是了。」

  朱成謙道:「我也並非因為今日的事,同這亡八蛋較量。每次想同他這館裡寫幾筆賬,他都是推三阻四,便像我少了他錢似的。剛才同他講話,他又有些不瞅不睬,若不給他一個下馬威,他們眼睛裡更還要沒有人呢。适才恰因為舍表妹在伍公館裡多坐了一會,及至回署,早已十一點多鐘,我心裡急得甚麼似的,深恐累林先生在這裡久等。」

  說到此,不禁又卟哧笑了笑,說:「奇怪,一個人心裡有點事,臉龐上便會露出神氣來。可巧又被舍表妹瞧出來了。當這下車的時辰,便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問我有甚麼事如此著急?我又不忍欺著她,便說有個朋友在一品香等我吃酒。舍表妹聽了狠不以為然,拿眼瞟了我,悄悄附著我的耳朵叮囑道:你這身子不要保重,這時候還不養一養神兒,又該去同人家鬧酒,你若是鬧醉了,你知道我心裡疼不疼。哼哼,若不是你林先生,要換上第二個朋友,老實對不住,怕要爽約一次了。實在因為你林先生是我們揚州舊好,我當時便委委宛宛哀求舍表妹,饒著我這一次,去去就來,決不把酒鬧醉了。回來的時辰,妹妹儘管聞我嘴邊的酒香。若是呷一口酒的,請妹妹拿手掐我的腿。」

  朱成謙在此手舞足蹈的演說他那鬼話。林雨生也不知聽見沒有,只顧張羅,命細崽送上菜單,請朱成謙點了幾樣,霎時間送上菜來,又接著開上一瓶香檳酒,林雨生舉起酒杯,讓朱成謙喝酒。朱成謙伸著脖子一飲而盡,接連喝了五六杯,林雨生更忍耐不得,搭汕著說道:「适才那一座馬車,我就猜著不是尋常人可以乘坐。莫說別的,單是那兩柄光芒四射的電燈,便叫人見了眼花頭眩,到這早晚我一合上眼睛,就像有兩柄電燈閃閃的跟著我,原來是滬都督真大人的太太,那就無怪這樣闊綽了。我就猜不到這太太居然就是先生的令表妹,這真大人居然就是先生的表妹婿。

  若不是先生适才在樓下講話,我一總仿佛還睡在鼓裡,肉眼不識泰山,真是萬分罪過。朱先生不是我今日才趕著奉承你,你可記得你在揚州懸壺的時辰,一年三百六十天,簡直沒有一天病人會偶然的錯跑上門,先生只是長籲短歎,切記得有一夜雪下得有一二尺深,你巴巴的敲我的門,同我借七十文買米,我其時實在囊橐空虛,錢是雖然不曾借給你,我不是親口告訴你說:先生天庭雖窄,早年際遇縱不見得佳妙,然而先生的這兩片顴骨,卻是高凸出來,不出三年,定主有生殺的權柄,如今這真大人是功被生民,澤敷海國,同先生又有婚姻之誼,只須在那保舉單上,掛先生一個名兒,說不定大總統寵賚有加,甚麼上將、中將、下將至少總須撈摸一二個。只是我呢?」

  朱成謙聽見林雨生這一番恭維的話,心裡快活不過,自家那個頭更仰得高,脖子更伸得長,香檳酒更下去得快,略不謙遜。接著說道:「不錯呀,吃了這一會子酒,還不曾請教你在這上海怎生個得意?」

  林雨生搖頭晃腦,半瞋半笑的道:「一言難盡。這是你朱先生知道的,我雖然在湖北做了兩任知縣,我的性情又極其耿介,百姓身上,那些不尷尬的銀錢,真是一毫不取,後來越發覺得這大清國的局面,是越過越不成模樣了,畢竟異族在我們中國掌握大權,終非長策,我只怨官卑職小,幾次恨得我牙癢癢的,意欲高舉義旗,推翻帝制,又怕大事不成,反貽笑柄,我的內人又最賢明不過,累累勸我不如掛冠而逃,歸家去做個隱士罷,我便立意不做官了。有一夜瞞著衙門裡三班六房,好容易取了一張極長梯子,放在知縣大堂上,我扒上梯子,我的內人便將他執掌的那個知縣印信遞給我,神不知鬼不覺,被我悄悄的就將那印掛在大堂中梁上,連夜的挈著家小,逃回上海。……」

  朱成謙聽到此處不禁拍手稱讚道:「妙呀,林先生你莫不真是林和靖先生之後裔罷,怎麼如此高尚,我該賀你一大杯,來來來,你也陪我一大杯。……」

  兩人把酒幹了,朱成謙又道:「逃回上海,如何度活呢?」

  林雨生道:「可就是這層為難了,至今仍是兩袖清風,無門借貸。不是我兄弟誇口,像令表妹婿固然是革命偉人,殊不知我這革命資格,比令表妹婿他們這一班人還高得多呢。」

  朱成謙笑道:「是極是極。若是舍表妹婿知道先生這樣人物,定然歡迎。」

  林雨生此時知道朱成謙這話有些意思了,忙又勸了幾杯酒,一面又讓著菜,一面低低附著朱成謙耳雜說道:「這可就全仰仗大哥的鼎力了。」

  朱成謙又狼吞虎嚥的吃了許多菜,良久方擱下刀叉,也低低的答道:「論舍表妹婿同我的私誼,真是言聽計從,替林先生說一句,原不打緊。況且都督署裡久已設著招賢館,延攬海內豪傑。但是他們卻有一個勞什子的章程,說是目下外面宗社黨蠢蠢欲動,外來的人,究竟良莠不齊,恐防有奸細混人,所以章程上預先載明,若是要求投效的人,必須有點異常功績。或是確有反對宗社黨的證據。就是以我同都督有一番親誼,也要有以上兩件的資格,方可大用,所以都督常安慰我,叫我權且屈居衛隊之乘。只是我初隨著舍表妹到這上海,那裡會去尋覓宗社黨,作為進身的階梯呢!」

  說畢,又長歎了口氣。林雨生佯作驚訝說:「原來都督署裡還有這些章程,大哥何不早說,兄弟荷包裡,少的只是銀子,至於宗社黨,兄弟這荷包裡都裝滿了,大哥要用,儘管拿著去用。」

  朱成謙樂得跳起來說:「有這等事,該應兄弟要發跡了,大哥快說,這宗社黨是誰?」

  林雨生笑道:「還有誰呢,第一個便是新馬路一百三十八號伍公館裡伍晉芳。不瞞大哥說,今晚兄弟在那裡會著大哥,也因為是要去捕獲這姓伍的,不期遇見大哥,便把這事擱下了。」

  朱成謙驚道:「這伍晉芳在先不是林先生主子,我風聞他看待林先生狠有恩惠,把他來告發宗社黨,便是砍頭的罪,先生還須斟酌。」

  林雨生正色道:「這又不然。我們宗旨,一定是擁戴共和,只要有謀叛民國的,莫說是主子,就是生身的父親,做兒子的也須出首,你朱先生難道一個國家主義,同家族主義,到今日還分辨不清麼?」

  林雨生這一番話,說得朱成謙連連點頭說道:「先生高論極是,兄弟佩服已極。先生此時也不必去驚動他,這事包在兄弟身上,只須兄弟向都督那裡報告,說不定都督便差遣兄弟們去捕捉他,也未可知。但是一層,這宗社黨的證據在那裡呢,天下沒有個石上栽桑,硬派這人是宗社黨,便是宗社黨的道理。」

  林雨生正色道:「老哥真可謂不審世情了。若姓伍的果真沒有宗社黨的證據,兄弟又安忍誣及無辜。」

  口裡說著,便伸手到懷裡掬出一疊紙卷,把來展開,放在餐桌上,指給朱成謙看道:「喏偌,這是前任山西巡撫滿人恩允寫給他的信函,叫他在上海相機行事。喏喏,這又是一張委任狀,上面明明印著攝政王鈴記。有了這兩件,還怕他狡賴嗎。到是一層,我們究竟怎生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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