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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且說揚州這地方,雖然僻處江北,鬥大一城,然而畢竟當著南北要衝,是個戰事上必爭之點。自從武昌發難,不到一月光景,風聲鶴唳,日必數驚。有些無意識的居民,早已紛紛遷避,鎮日價滿街上都是些車聲隆隆,搬置什物,居民看見這種形狀,格外驚懼。問他們甚麼地方可以避兵,便是遷移的人,也沒有定見,互相模仿,互相傳說。那揚州城裡,也就雞犬不寧,人難安枕。當時便有一種好事的人,因為預防上匪起見,知道這時候地方官沒有甚麼權力,大家就趁這個當兒,分闔城地方為二十五區,每區若干家,每家若干人,是凡有男子的,日裡照常營業,夜間不許睡覺,手裡各執一個紅燈籠,大街小巷,排列得如同白晝。

  當這幾天,知道上海、鎮江均已光復,少不得便影響到了揚州。這一天剛是九月十七日,天色尚未曛黑,便有人傳說鎮江的革命黨,已派有人來光復揚州。一犬吠影,百犬吠聲。那些二十五區的區長,便號召了各區人丁,排列在市口,恭候革命黨大駕降臨,那燈籠越發點得齊整。看看天色已黑下來,也沒看見一個革命黨的影子,那街市上人聲嘈雜,便很不安靜。一會子有人故意喊著來了來了,大家都伸頭而望。等了一會,依然是沒有影響。等到晚飯時辰,各人都有些困倦起來,有的悄悄吹滅了燈籠,溜回家去吃飯。有的便派了好些人,向各城門口去打探消息。正自無聊,猛從大路上有幾個人飛也似的跑得來,手裡的幾盞燈籠,你碰我,我碰你,碰得滴溜溜轉,嘴裡大聲嚷著:「歡迎嚇歡迎嚇,革命軍打南門城外進了城了。」

  這句話不打緊,將那些區裡的人員,弄得又驚又喜,還怕著話不確,大家圍攏著這幾個人,問個明白。這幾個人喘著說道:「說謊就是你養的。我們親眼看見那些軍隊,每人袖子上面裹著一個白布條兒,有一個首領身上纏的都是白綢子,滔滔的直向城裡來了。」

  眾人這才相信,頓時滿城都傳遍了,果然有一隊步兵,肩上荷著洋槍,號衣上也辨不清楚是甚麼字樣,但是那個白布條兒纏得卻十分整齊。當先有一位好漢,身材短小,雄糾糾的口裡大喊著:「我乃革命党大都督是也,今天獨自得了這一座揚州城,便死了也值得。」

  ……接著便是那些軍隊喊了一聲好呀。……那二十五區的人員,也就接著喊了一聲好呀。……於是那好漢說一句,其餘的人便喊一句好。沿路上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一直將那些軍隊送入運使衙門裡,大家直等到看不見他們影子,然後才陸續分散。便在這一霎時間,無論鋪戶以及居民,不約而同的將門頭上一律都掛了白布,便是沒有錢買白布,也拿著三個銅錢買一張白紙,貼在門頭上,算是革命党成功,完全將一座揚州城,倏的光復了。這一夜裡居民都不敢安寢,便有好些人互相議論,稱讚适才那個革命黨果然生得一表不俗,若不是具有一種絕大本領,也斷不能做出這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出來。

  閑言休絮。且說本城那個商會裡,燈火點得如同白晝,會場上那些長椅子一排排的人都坐滿了,其中的人品,卻也不止是商界上的,大家固然因為維持全城秩序而來,也有一大半藉此來打探今晚消息的。忙得那個商會總董周國寧汗雨交流,連夜約齊了本城的重要紳士以及文武各員,那文官之中,除得運使增韞、知府嵩峋是旗人,早已逃避出城,至於知縣畢大老爺畢升連轎子也不敢坐,悄悄的帶了兩名僕役,也擠在人叢裡察看風色。周國寧四面望瞭望,喊了聲我們畢老公祖呢。畢升聽見這一句,忙將半個身子從人叢裡擠出來說:「兄弟在這裡呢。兄弟不是旗人,想諸位同胞是知道的,定然容兄弟在貴地方辦事,兄弟願效犬馬之勞。但是一層,适才都督大人已進了運使衙門了,論理兄弟還該跑去伺候,只是不曾同諸位先生斟酌,兄弟還不敢擅自定奪。」

  此時周國寧十分躊躇,不及答應。猛然人叢裡又立起一人,用手撚著那幾綹黑須,侃然發議道:「周國翁,如今我們這揚州是眼見光復了。适才畢老公祖這一番話,兄弟是萬萬不敢贊同。畢老公祖雖然不是旗人,然而你看那一處地方,不是一經光復,第一便要提倡紳權。大家既不承認大清國皇帝,如何還能承認大清國皇帝委任的官僚。今日本城既然有了都督,就該有民政府,民政府的長官,只須大家公選。至於畢老公祖這江都縣的縣治,就該從今日消滅了,如何還能容他濫竽充數呢。……」

  這句話未完,只聽得那場中拍掌的聲音如雷而起,嚇得個畢升縮頭不迭。好容易等拍掌聲靜了,他又趕著那個發言的紳士說道:「石大人,石大人,你通記不得在敝衙裡吃火腿便飯的情誼了,今日未免逼人太甚。」

  石茂椿板著一副面孔,答道:「老公祖慎言些,兄弟公事公辦。前日酒食,私恩也。今日議論,公義也。都督的耳目,近在咫尺,老公祖說話還須斟酌。」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險些要口角起來。這時座中惱了一個人,他是兩淮緝私統領王有宏的副官,大聲喊著說道:「這時候不是諸位爭權的時候,第一須要調查今日來的兵隊,究竟是從何處調遣而至?這都督究竟姓甚名誰?一宵易過,明天怎樣出示安民?至於地方上的政事,也必大家選出一個望高德重的人物出來料理。兄弟職權,雖是緝私,然而這維持治安,嚴防奸宄,也不得辭其責。」

  周國寧在上面將頭點了幾點,說:「張統領這話極是,兄弟佩服得很。目前第一要緊,是須遣一個幹員向運使衙門裡,伺候都督,準備明天維持闔城的秩序。這是座中諸君,誰還肯先去都督那裡接洽一接洽呢?」

  這時候便有一個人侃然說道:「兄弟願往。」

  大家再仔細將那人一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三閻王劉祖翼。劉祖翼自從玉嬌死後,他借著追捕兇手為名,很在江都縣畢大老爺那裡,詐得好些錢財。畢升因為前程要緊,少不得忍氣吞聲,暗裡同劉祖翼婉商,請他不用上控。劉祖翼因為死者不可複生,卻好看銀子分上,也便將就擱過了。自此以後,他是個諳達世故的通人,與何其甫不同,他近來見朝廷改革新政,甚麼立党呀,集會呀,是一概不禁的,他老早已聯合他們一班朋友開了一個共和急進會,他便是個會首。會是雖然成立了,只是沒有甚麼款項,可以支用,難得今日揚州已經獨立,這個共和急進的名目,卻好又合時宜,自然要想在這個當兒出出風頭。卻好當時聽見周國寧要派人同光復揚州的大都督去接洽,他焉有個不表同情的道理。周國甯平時雖然也知道劉祖翼的為人,卻是倉猝時間,人材難得,少不得重重托了劉祖翼幾句。

  劉祖翼好不得意,一躥身跳出來,他的那些會裡會員,早一窩蜂的隨著他,好像劉祖翼已經做了都督的開國元勳,他們便也是攀麟附鳳的貴胄,頓時就有好些人跑到轅門橋綢緞鋪裡,連搶帶奪,弄了些白綢子,大家渾身裝束起來,向滿街上東磕西撞。且說這時候商會裡吵得一窩蜂,也沒吵出一點頭緒。其時已四更時分,大家重又跑出來打聽打聽都督的舉動。不料隨走出商會的大門,只見滿街上鐵索郎當,有許多鐵匠,在人家店鋪旁邊替一大群的囚犯斬腿上的腳鐐,解臂上的手銬。原來這就是都督的第一件政策,將兩縣監獄裡的犯人解散。那些犯人一經出了獄,好不得意,就隨便在各家店鋪裡擄搶什物,兀自興高采烈。

  大眾居民,吃這一嚇,已是不小,耳邊早又聽得軍笳隱隱的,不知在何處出發。一霎時那些革命軍人,早已散了隊,四散奔竄。最奇不過的,各人懷裡揣的是元寶,肩上扛的也是元寶。原來那個運使衙門庫裡,所有的庫款,早已經适才進城的革命軍人紛紛俵散得乾淨,貪心不足大家又奔向那一座大清銀行裡去搜羅銀幣,好笑到了這時候,闔城的老百姓才恍然大悟,适才進城的不是甚麼愛國志士,依然是一班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還虧那運庫裡的元寶,把強盜的心弄軟了。不然這些居民早就罹了浩劫,也未可知。

  看看天色黎明,東方已露出這魚白顏色。城裡一班有些名望的紳商學界,重又翻身鬧入商會裡來。大家又不敢說甚麼,只在那裡交頭接耳,暗暗猜測昨夜的事。一霎時劉祖翼同他幾個共和急進會裡會員,匆匆的也跑入來,便有許多人向他詢問,究竟同都督怎樣接洽。

  劉祖翼大聲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們這座揚州城,正站在西瓜皮上哩。滑一滑便是個粉碎,你們可知道這都督是個甚麼人物兒?我們一進了運司衙門走了好幾重大堂二堂,只是黑魆魆的,不見些人影。好容易尋入第八重上房裡面,才看見那個都督,同幾個心腹,悄悄的坐在一間小房裡面,前放著一支半明不滅的洋蠟燭,見我們走入來,那都督好像倒要逃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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