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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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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麟笑道:「就是依著你,你也不該捏我。」 似珠笑道:「這就是割臂之盟了哇。往常聽見中國男女情好起來,都用極快的刀子,向膀上割一條大口子,那樣都不疼,我但捏你一捏,你就喊了。像我就不這樣。」 說著便擄起袖子,露出一支雪藕也似的膀臂,送至雲麟鼻邊。雲麟趁勢也便聞得一聞。似珠又是一笑,低說道:「我們再接個吻罷。」 接吻之後,似珠笑道:「我也倦了,你明天得暇再過來談談。」 雲麟此時簡直被明似珠弄得七顛八倒,揣度她那一種神態,便是我在先最知己的那個紅珠,也沒有她這般淫蕩。原來近日的文明女子,便是這般樣兒就叫做文明。照這樣看起來,原來妓女們的文明風氣,還開在他們之先了。心中暗暗稱怪,也就辭了明似珠出來。走到路間,早兜的觸起一件心事。他那件心事,想諸君也該猜著,便是在田煥店裡遇見的那個女婢說,她家姑娘住在起先那個觀音庵旁邊。這句話諸君想想,可不是紅珠是誰。只見雲麟在這個當兒,好像有鬼撮著他兩條腿似的,比風還快,眨眨眼早跑出北城,不是那個觀音庵還好好的在那裡巍然不動。只是一排的樹木,比當初繁茂得許多。左邊竹籬裡面,知就是紅珠家裡了,自己低頭看了看衣服,大著膽跨進去。第一個先瞧見紅珠的媽,不由的打了一個寒噤,又倒退轉來,隱在一株櫻桃花底下,隱隱的看見堂屋上面,設著兩張裁縫案子,七八個成衣,花一團,錦一簇的裁衣服,一個女郎松松梳了一個拋家髻,站在旁邊,指手畫腳的說話,她那兩個胭脂粉頰兒,是雲麟認得,再也不會錯的,正是紅珠。一眨眼她的媽已轉入一間小房子裡去了,自己這才從花底下踱出來,咳了一聲,紅珠將頭一掉,正同雲麟打個照面,不覺堆下滿臉笑容,兀的重又忍住。雲麟趕上幾步笑道:「阿呀,我們好久不見了。」 紅珠未及答言,他媽早從房裡跳出來,見是雲麟,放下一副鐵板面孔,說:「原來是雲大少,耳報神怎的這般快,雲少爺到知道我們到了。」 雲麟欠了欠身說:「媽媽好,我原不知道,是在路上碰著你們小珍子說的。」 紅珠的媽冷笑道:「原來是這賤貨告訴少爺的,可惜我們此番回來,是洗手了,沒有房間給少爺坐。少爺是讀書君子,諒該體貼我們,不用見氣。」 雲麟此時被他這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到噤住了,只是呆呆的望著紅珠。紅珠只當雲麟聽她媽如此說法,自然賭氣走了。誰知雲麟仍是不走,不禁歎了一口氣說:「媽呀,橫豎雲少爺也不是生客,將就在我的房間裡坐一坐罷。」 說著擺擺手,將雲麟引入後面一進。小珍子正在廊簷底下坐著,見雲麟到來,不覺站起來笑道:「我告訴我們姑娘,她還說我是說謊。如今看可是謊不謊。」 紅珠也不理會,走入房裡,斜簽著身子向妝台旁邊一坐。雲麟忙跟進來,提起在南京蒙她救拔的情義,並且說:「那時候,只因為接到家中電報,連到你那裡別一別,都來不及。以後又去湖北一趟,乘的輪船,一般也靠在南京碼頭,都自同著長輩親戚一路走,又耽擱的時辰少,發了幾次很,想上去望望你,主意還不曾拿定,那勞什子輪船,早崩東崩東開了。你贈我的那一張小照,沒有一天不放在我那一張書桌上,焚香供著。睡覺時辰,拿來擱在枕旁,都要想著你小名兒,叫幾遍,這一夜才睡得寧貼。我若是有一句虛言,叫我將來不得好死。」 紅珠此時聽他說了這一大篇話,不由將個頭掉轉來,很很的向雲麟望了一眼說:「以前的事都不消提了,只是你今番又跑到這裡來做甚?你還不曾死心塌地,將這個嫖字丟掉了,你這人不是白埋沒了我這顆心。」 說著,不由眼眶一紅,拿手假裝去理鬢,忍了忍,又笑道:「我問你,自從離了我那裡,不知又結識了幾個姑娘。漢口這碼頭是很熱鬧的,我聽見人說,就是歆生路那一帶地方,也不知有多少班子。像你這種人總該是花天酒地的去鬧著玩了。」 雲麟急道:「我這人難道就是個豬狗,好歹也不懂得。我便是同你相好,我難道是專講究這嫖字。我們起先是怎麼認識的,你也該記得,我何嘗不明白你的苦心。我要不是因為是你,我又何苦白白的趕著來看你,還吃你媽的老大奚落,到饒得你責備我不把這嫖字丟掉了。我告訴你罷,嫖字是早經丟掉了。我這一趟看望你,斷不忍心再輕薄你說是嫖。況且你媽說得好,你們此番是洗手了,只算你是我的親妹妹,聽見你們到了揚州,也該來走一趟。」 紅珠笑道:阿呀,言重,不敢當,我不配有你這哥哥。」 說完掩口一笑,又笑道:「既然如此,就在這裡多歇一會兒再走,聚一次,是一次。……」 紅珠說到此,聲氣已有些哽咽,勉強高聲喊道:「珍子你去叫奶奶預備一桌便飯,我留著雲少爺在這裡談心呢。」 小珍子答應了一聲,她自去了。雲麟此時向床上一睡,扯過紅珠睡的那一個雪白洋枕頭,放在鼻上嗅個不住。紅珠回眸一笑,說:「這成個甚麼樣兒,防被人瞧見。」 雲麟一咕嚕坐起身子,說:「正是呢,如何不曾看見你姐姐妙珠?」 紅珠道:「她去年就在南京嫁了人了,是個山西客人辦皮貨的,我老子就跟著我姐姐過日子。」 雲麟雙手拍著大腿恨道:「該死該死,她又嫁了。」 紅珠冷笑道:「你這人好奇怪,難不成我們該當姑娘當一世,盡著人欺負,一總不想跳出這火坑。就你這句話,便看出你這人的心,原來比生薑還辣。」 雲麟怔了一怔,說道:「難不成你也想去嫁人?」 紅珠益發生氣說:「我甚麼不嫁?我是該一世吃這把勢飯的?」 雲麟呆了半晌又點頭說道:「好妹妹,你的話,怕不有理。就是我這顆心,難道不想你跳出火坑,到人家去享福。只是我活在世界上一天,就像你總不該去嫁人,要說是我安著壞心呢,我可以對天發誓,然而叫你不嫁人這句話,又實實在在的有些不在情理,奇怪我自己的心,也有不能相信的日子,叫我怎麼說法呢?」 雲麟說到此,也就淚痕滿面。紅珠此時早把個頭掉過去,望著窗子外面,拿手敲桌子,一言不發。好一會又轉身笑道:「不談罷,你看天色已晚下來,我們究竟又隔了一年多不見了,你想還得意?」 雲麟笑道:「正是要告訴你呢,你在南京那一番待我的情義,我一到了家,便長篇闊論的告訴我們姊妹,又告訴我那個儀妹妹,她們都佩服你得了不得,都想同你見一見,這一來我定然接你到我家裡去走走,想你也該答應。」 紅珠笑道:「這話放著再說。但是你的親事,同你那個儀妹妹可放了聘不曾?」 雲麟道:「我已娶了,卻不是儀妹妹。」 紅珠笑道:「大喜大喜,我來補個賀兒。」 說著提起袖子拜了一拜,又笑道:「新人想是不醜。」 雲麟微微一笑。這時候房裡的燈已點得透明,小珍子同一個打雜的將酒菜送上來。紅珠讓雲麟上坐,自己側首相陪。小珍子一旁斟酒,忽然向紅珠說道:「适才裁縫師傅說姑娘那一件芙蓉羅的夾襖子,領口上意思要想替姑娘編一對雙喜,取個吉利兒。這衣服畢竟是……」 紅珠忙丟了一個眼色給小珍子說:「你明天告訴他,橫豎是家常衣服,隨他們編雙喜也好,卐字也好,這又甚麼要緊,巴巴的要你來說。」 雲麟此時一心一意將一對眼珠兒放在紅珠臉上轉來轉去,端著酒杯子,也不知道吃酒。他們說話,一總更不曾聽見,只見酒酣時候,雲麟早挪過身子坐到紅珠椅子上來。紅珠笑道:「這寡酒沒味兒,我唱一套曲子給你聽。」 雲麟搖頭道:「這盡可以不必,我們清談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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