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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第五十二回 蠻舅爺無心檻鳳 癡妓女有意離鸞

  仲春時節,桃李芳菲。雲麟閑著沒有事做,輕輕穿了一件縐紗棉袍子,又披著一件外國緞馬褂,特的走向那個舊日都天廟今日平權學校的地方來,訪他妻舅柳春。柳春自從正月十七,同明似珠回他家裡,鬧了一次新娘,以後也不曾回來過一次。雲麟走進廟內,見那些粉牆一例粉得雪白,與當年在這裡扶乩的光景,迥不相同,不禁暗暗感歎。剛轉過一個彌勒佛龕之後,猛從半空裡發了一個霹靂,聽了去好像是許多泥水匠,在那裡釘木樁一般,接二連三吆喝不已。正在疑惑,從右首一個小房裡,走出一個短僮,笑迎上來說:「請問老爺,可是來會我們柳老爺的?」

  雲麟卟哧一笑,暗想做了一個教習,怎麼又是老爺老爺,鬧起這官場來了。遂點了點頭。那個短僮又笑道:「請老爺在會客所裡略等一等,我們老爺正在講堂上英文課呢。一會下了課,便來招待老爺。」

  雲麟又點了點頭,短僮便將他引至一個神堂上,原來就是當先濟顯祖師臨壇的所在,本來有五位瘟神大帝,如今那些偶像已不知遷到何處,剩了一個空土台,亂丟了些木頭杆棒。兩邊壁上掛了兩張花花綠綠的大清帝國全圖。雲麟也就隨意坐下。短僮一會子送上一碗茶來,他也走了。雲麟冷冰冰等了好一會,耳邊猛聽見有一陣鈴子聲音,頓時那些學生紛紛跳出來,鬧得煙霧漲氣。到有一大半趕到招待所,伸頭墊腳的,來望雲麟。不多片刻,才見柳春嘴裡銜著一枝洋煙,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面,直挺挺的進來,欠了欠身子,開口說了一句說:「鬧乏了,鬧乏了,老哥是打那裡來的?我們好久不見。」

  雲麟笑道:「正是的,很惦記你的,所以特來走走,不料老兄正在上課,未免有荒正務。」

  柳春道:「那到不然。兄弟上課時辰,卻不能奉陪。如今下了課,談談不妨。我們學堂規矩,是不比你們中國的教書先生,鎮日價做永遠監禁的囚犯。」

  說完了又伸出一隻手,用指頭掐了一掐笑道:「大哥同舍妹還在蜜月裡呢。你們到不一齊出來走走。」

  又笑道:「我說錯了,你們那裡會知道我們外國有蜜月旅行的規則,況且我們那位克堂先生他又是不近人情,動不動要行家庭壓制手段的。」

  雲麟道:「這話真是一點不錯。我們中國人固然非常頑固,但是不曉得老兄幾時又入了外國籍的?」

  說得柳春也笑起來說:「大哥取笑得極妙,是兄弟一時失于檢點,總緣平日醉心歐美慣了,不覺得說話中便流露出來。」

  雲麟又笑道:「勿怪勿怪,鬧著頑的。小弟不幸生於中國,是不消懊悔得了,不知道你們那個外國女郎,老兄近日可曾同她相見?聞得你們外國的制度,這男女上面是不大講究的,小弟斗膽,所以敢出此語。」

  柳春大笑道:「這又何妨。她每天是必來會我的。停一會大哥包管會得見她。」

  雲麟又笑道:「不瞞老兄說,日前得親小吻,至今鼻觀猶有餘香。歲月迢迢,不知幾時可以再溫腮頰?」

  柳春聽雲麟滿口文皺皺的,雖不大解得他說甚麼,總猜是說的明似珠同他接吻情事,不禁勃然有些怒意說:「大哥休怪,總算你們中國教育上欠於講究,怎麼把個接吻的大禮,說得這樣不堪。譬如你那尊夫人我忽然去欺負她,你可歡喜不歡喜?我這拙荊她同我有無限愛情,所以才肯同我結婚。便是你要去交結她做個朋友,到也不妨,你怎麼拿這些醜話說給她聽,這不是你自已低了人格麼?」

  說著氣憤憤的撇下了雲麟,跑向外面去了。頃刻之間,又聽見搖鈴學生紛紛又都上了講堂。雲麟討了一個老大沒趣,懊悔不該開口便同他取笑。我的主意,方且想他做個引線,引我去見一見那個女郎,怎麼平白地惱了他,不是自尋晦氣麼。正在思索,猛的由耳邊送過一陣尖銳皮鞋的聲音,不由心裡喜了一喜,猜定了定然是那女郎。果不其然,不是那明似珠是誰。雲麟伸頭一望,到把明似珠吃了一嚇,倒退了幾步,提著顫巍巍的喉嚨問道:「這不是雲……」

  雲麟不等他說完,忙躬著身子跑出來說:「我正是姓雲。」

  那女郎定睛認了一會,才放下笑臉,猛的笑了一聲說:「這不是活見鬼麼。柳春說你染著百斯篤的疫病,死得好久了,怎麼還會在這裡?」

  雲麟笑道:「這是那裡的話。……」

  兩人剛在室外談話,那個短僮又走過來說,明小姐今天來得恁早,我們老爺還不曾下課。似珠笑了一笑說:「他不曾下課也好,我們來談一談罷。」

  說著提起長裙,繂繂縩縩走入屋裡。雲麟此時如膺異寵,好不得意,忙挨肩進來。似珠便伸過一隻纖腕給雲麟握著,笑道:「雲先生我們上月匆匆一見,早就想去訪你,是你令親說你死了,我還痛痛歎息了一場。難得你還在世上,欣幸不淺。好雲先生,不知你可想我不想我呢?」

  雲麟年紀雖輕,也算是在風月場中閱歷過一番的,不知何以見了似珠,轉噤得不能說話,只囁嚅了兩聲,臉上早就飛紅起來,那一顆心只上上下下的亂跳。這個當兒,柳春早一頭闖進來。似珠笑道:「奇呀,你不去上課麼,也趕得來做甚?」

  柳春笑道:「我聽見你來了,還有甚麼心腸上課。」

  一瞥眼又見雲麟站在一旁,不覺滿臉露著不然的意思。似珠又笑道:「我問你,你為甚告訴我說雲先生染著百斯篤病死了,這是甚麼意思?」

  說著,又握起雲麟的手來。柳春又羞又氣,僅翻著白眼,半晌掙了一句說:「明小姐,我很不願意你愛他。」

  明似珠又大笑起來,說:「怪呀,我雖然同你交好,我並不曾同你行結婚禮,你又有甚麼權利,不許我愛他?」

  雲麟聽到此處,方才知道柳春同似珠並不曾結為夫婦,然而見他待柳春的光景很是落寞,心上到十分過不去,轉笑道:「既是老兄這般說,我就暫時別了罷。」

  似珠將一雙俊眼瞟了一瞟說:「這如何使得。你到我家裡去走走,我有話同你講呢。」

  說時那手牢牢握定雲麟的手,更不松放。又對著柳春道:「你去不去?」

  柳春道:「去去,我為甚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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