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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那老婦答道:「這到不曉得,他好在精窮得傢伙也沒有,他不回家,也沒有人偷他的。」

  雲麟好生委決不下,重又走回來將此事告知王道士,互相猜不出劉祖翼是何用意,只好坐著老等。誰知等到第二日,也沒見劉祖翼的影子。王道士又偕同雲麟跑至城腳根下打探,依然是石沉大海,知道此事不妙。只把個宋氏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雲麟同王道士毫無主意,還是依了王道士在先老章程,逼著宋氏跑到他父親那裡報喪,哀告幫助幾文。宋義興是恨這女婿深入骨髓,一文也不肯出。還是他母親不忍,背地裡遞給他一塊洋錢。宋氏哭泣著回來。王道士沒法,同雲麟各湊了幾塊錢,另買了一副薄棺材,草草的將楊靖收拾了,抬至義塚岡裡安葬。宋氏此後亦不知流落何所。這也是楊靖一生陰賊險很的惡報,且不必表。

  單表劉祖翼借死友以斂財,欺生友而遁跡,誰也不提著劉祖翼三個字覺得比狗還不如,然而其中也還有冤屈他的地方。劉祖翼起初一念,何嘗不是英雄肝膽,菩薩心腸,無如銀子是白的,人心是黑的,只因一轉念間,不能化洽刑於,遂爾貽譏名教,落後還釀出些酸風苦雨。只緣著書的只有一枝筆,不能夾寫兩面事,如今已將楊靖打發去了。且待在下將劉祖翼得財遁跡的緣故,緩緩表來。且說劉祖翼自打從程道周門房裡出來之後,那老程二便到帳房將二百元取到手裡,只封了一百元,剛用手巾紮縛停當,分付他兒子看守房門,待要送至劉祖翼家中。不防外面走進一個人來。身穿藍布大褂,袖底下汙得黑油油的,青褲青鞋,青襪套子,惟有裡的兩副打腿布,卻是通紅的,肩上背著一條褡褳,兩頭錢壓得很是吃重,手裡拿一柄黑油摺扇,用藍手巾緊緊包著。進了門便喊:「程二哥在家裡麼?陪你到白玉池浴堂裡洗個澡去。」

  老程二一見那人歡喜非常,說:「原來是石老四,許久不見你攏到我這裡了,貴人事忙。」

  石四笑道:「不錯呢。連日府大老爺在我們屋裡議論甚麼字紙的事。還有縣裡的太爺,不是你來,就是我往,依我呢,就想交代幾個小夥子們忙忙,又怕他們把材料糟踏了,開上帳去,老頭子又挑剔這樣挑剔那樣,能照帳六折開發,就算他天良。所以我一總不敢分身到此來看望二哥,記掛你得很。」

  老程二笑道:「這也難怪你,但是你适才說甚麼字紙的事,」

  又凝了一會神,用手搔著頭發笑道:「哦自治的事罷咧。前天地方上也來請我們大人的,我們大人他不願意管這些事。到是你們那裡這班小鄉紳,忙得熱鬧呢。」

  老程二說到此處,便將那包洋錢重又拿出來,望著他兒子說道:「我陪你石老叔去吃杯茶。這筆款子你親自送到劉四先生那裡去罷,他的家便住在轎夫馬武間壁。」

  程全答應了。

  老程二走後,他便將門口那個打掃夫喊進來在門房外面坐一坐。自己拿了洋錢,一直送到劉祖翼家裡。卻好劉四奶奶正坐在大門面前一張板凳上裹腳,藍的白的裹腳條兒,擱滿了一地,程全問了一聲說:「這是劉四先生府上麼?」

  劉四奶奶猛不防面前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出來,不覺又羞又喜。看著那只光腳,白滑滑的很不雅觀,忙抱起腳來,就望衣底下一藏。答應了一句,我便是姓劉。程全乃接著說:「有一百元是送給你們四先生的。」

  劉四奶奶聽見一百塊洋錢,樂得魂出了竅,也忘記那只腳是藏在腰裡的了。匆匆的起身一站,想來接那洋錢。不防備一個狗吃屎,平空栽下來。幸虧程全手腳快,雙手將劉四奶奶捧著,劉四奶奶兩手已搭在程全肩上,不曾跌倒。這個當兒無巧不巧,程全兩隻手卻緊緊貼在劉四奶奶胸懷。到還斟酌飽滿,入握如綿。劉四奶奶好容易兩隻腳才站穩了,便笑問道:「多謝大爺送洋錢來,快請入裡面坐地。」

  程全先前本不願意進去。叵耐下面褲子已是淋濕透了好大一片,自己又穿了一件短衫,在路上行走很不雅相,兩腿又有些酸痛,只得將計就計,隨著劉四奶奶進來。劉四奶奶問這洋錢是誰送給我們先生的?程全道:「我是程大人那裡的,我便姓程。,等四先生回來,告訴他,他就知道了。至於這錢我們大人為甚事送給你們先生,我也不得而知。」

  兩人剛在說話,玉嬌卻也立在旁邊,只管眼不轉睛的望著程全的褲子。她是個黃花閨女,可憐她也不知道是甚麼緣故,還疑惑這人遺下尿來了。程全一掉頭,見一個女孩子生得千嬌百媚。又望著自己下面,益發魂不守舍,格外淋淋滴滴,一會子腰都伸不起來。劉四奶奶一面將洋錢收了,一面出來請程全坐下歇歇,猛的看見程全這個樣兒,恍然大悟。便斜睨了程全一眼笑道:「累大爺親自跑這一躺,奴家也沒有謝你,橫豎我們那個先生出門時多,進門時少,若不棄嫌,大爺多坐一會兒不妨事。」

  又將玉嬌望了一望說:「玉嬌你在門外站著,如若你爹回來,你大著喉嚨喊一聲。」

  玉嬌笑了笑,便跑出門外。劉四奶奶此時故意坐近程全身旁。不禁回眸一笑說:「阿呀,大爺什麼了?」

  程全被他這一句問得飛紅了臉,頓時嗆咳起來。劉四奶奶此時便老實坐在凳上,慢慢的將腳裹好,口裡不住的百般引逗。誰知程全看著劉四奶奶穿得十分藍褸,眉目雖還白淨,自頸項以下就醃臢得難看了,偏做了一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劉四奶奶看他只不攏來,也沒有法想。程全覺得褲子漸漸乾燥了,便起身要走。劉四奶奶笑著一把將程全包洋錢來的那塊手巾奪在手裡,程全笑道:「四奶奶這是我用過的。」

  劉四奶奶也笑道:「要你用過的才好呢,等你閑著時候,再來取這手巾,我叫我家玉嬌替你洗滌洗滌。多謝你巴巴的送洋錢過來。」

  程全笑道:「适才那位姑娘,原來是令媛,可有婆婆家沒有?」

  劉四奶奶笑道:「拜託叔叔做媒罷。」

  程全含笑跑至門首,見玉嬌依然立在門側,將一隻小腳蹺在門限上。程全眯著一雙鼠眼,低笑道:「姑娘,請你將腿讓一讓。」

  玉嬌只是笑,裝著不曾聽見。

  程全正待再說,忽然嚷道:「好了,四先生回來了。」

  玉嬌果然見他父親已從巷口匆匆的跑過來,便一抽身躲進屋裡。程全將送洋錢來的話說了一遍,劉祖翼大喜,便留程全進去吃茶。程全不肯,他自走了。劉祖翼送過程全,回頭便問劉四奶奶洋錢放在那裡,快拿出來一齊給我送過去罷。說著,又在手巾裡掏出一包約莫也有百十多塊洋錢,撲通一聲丟在桌上。劉四奶奶且不去取錢,冰冷的問道:「這洋錢做甚麼用的?」

  劉祖翼急道:「你難道不曉得姓楊的死了,我苦苦的替他在程道周程大人那裡募化得一百元,又零零星星趕著眾朋友又化得一百多元,我不能耽擱了,人家等著錢買棺材呢。」

  劉四奶奶此時已裝好了一袋旱煙,倚在蘆芭上,將煙袋銜在嘴裡,又用指頭數著說:「一口,兩口,三口,四口。」

  重仰過臉來問劉祖翼道:「買棺材呀,你爽直些,多帶幾口回來。」

  劉祖翼道:「呸,沒的嚼大頭蛆,說句話也不嫌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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