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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第四十五回 乞捐資短盡英雄氣 吞鉅款空生宵小心

  程道周先是大大吃了一驚,當時便疾轉過身來問道:「這分明是冤鬼顯靈,借乩索命,諸位可知道這楊先生平時可有甚麼不可告人的冤孽呢?照這光景,第一要緊還是延幾個道士打一台清醾,替他解救解救罷。」

  ……呀,再一細看,适才那些先生,不知都溜到那裡去了,只剩有一個小廝同王道士不曾走。程道周知道他們書生畏禍,也只付之一笑,便招呼了慧琴說:「我們也走罷。」

  於是坐上轎如飛而去。王道士此時被楊靖這一嚇,也忘卻送大人的憲駕,低著頭再將楊靖一看,只見他面白眼突,頓時將一副臉瘦得沒有二寸來寬,雙手微微撐拒,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雷先生提進來的那盞洋油燈,本來已剩不多少洋油,至是已奄奄待盡。那個小廝嚇得索索的在一旁抖。王道士大著膽子問那個小廝道:「他們諸位先生呢?」

  小廝也答道:「他們諸位先生呢?」

  王道士道:「如何他們一個也不見了?」

  小廝也答道:「如何他們一個也不見了?」

  王道士見那個小斯已失魂落魄,深怕又出別的岔子,忙忙跑出房外,傳集了廟中兩個伙夫,用一張竹床子將楊靖睡上去,趁他還有一絲微氣,飛也似的自己押著送到楊靖家裡,他妻子宋氏剛捧著一碗薄粥,坐在門檻上,忽然見人將他丈夫抬得回來,嚇得跳起身來,手裡那個粥碗,不由豁琅一聲,墮地粉碎。王道士略將楊靖扶乩遇鬼的話告訴宋氏一遍,宋氏不禁放聲大哭,抱著楊靖臉對臉的叫喚。誰知楊靖再也不肯轉回陽世,漸漸肌內發紫,一靈永別宋氏去了。宋氏是個老實婦人,轉身便向王道士磕了一個頭說:「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先生在日的光景,你老人家一切都知道的,真是柴米無著,如今從半天裡掉下這件禍事,我一個婦人家沒腳蟹,叫我怎生發付,怕不一條命就是兩條命。」

  說著,涕泗橫流。又跪在楊靖屍旁哭起苦鬼來。王道士也是盡提著大方袖子拭淚。那兩個伙夫提著扛榛喊道:「王師父,我們是回去了。」

  王道士點點頭說:「你們先回去罷,我停會子便來。」

  說畢,掉轉身子又來解勸宋氏說:「奶奶盡著哭,也是沒用。死的已經死了,活的還要過呢。為今之計,第一先要將楊先生後事置備起來,好好入了殮。奶奶想總是沒有這項現成款子,我替奶奶打主意,還是奶奶親自到家去走一趟,同老爹商議商議,千不看,萬不看,奶奶總是他親生養的,也不能不照顧奶奶,這是末了一次。」

  宋氏收了眼淚哽咽說道:「你老人家說的話,怕不是。但是我爹娘自從鬧過官司以後,他兩人的心是冷透的了,再不肯見我們夫婦一面,去說怕也沒用。我們先生在日,他同學朋友也還不少,若是能夠請朋友們幫個忙,覺得比較去求親戚爽利些。這件事便托你老人家替死鬼效個力罷。」

  說罷,又哭起來。王道士道:「只恨我小道也是清風兩袖,很對不住我們楊先生。既然奶奶這樣說,小道拚著這副老臉,情願替楊先生去沿門托缽。何其甫何先生我記得他是你公公的門生,他同楊先生便有世誼,我就先去同他斟酌,他總比別的朋友要出得多些。而且學中的人,小道究竟是個門外,此後一概總還要仰仗著他。奶奶你先好好守著死屍,我去去就來。」

  王道士此時深悔扶占乩的事,是他發起,不料便在這上面將楊靖命送掉了,問心慚愧,不由負著一腔義氣,徑奔到何其甫那裡。何其甫在廟裡見楊靖遇鬼,便知此事有些難處,防有人命干證,暗中將雲麟扯得一扯,沒命飛逃。依雲麟主意,到不忍心將楊靖丟在廟裡。無如平素畏懼先生慣了,不敢不從。剛出廟門,隨後嚴大成一干人也都陸續分散。何其甫逃入家內,驚魂兀自不定,不得已,在書架上取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從頭至尾讀了幾篇,剛自閉自凝神,已見王道士跑進來。何其甫吃了一嚇,裝著沒事人一般,絕口不提楊靖的事。轉是王道士問道:「何先生可曉得楊先生已經咽氣了。小道适才親自將他送到他府上去。」

  何其甫冷冷答道:「這一來到也罷了,免得時常到你廟裡去打擾。」

  王道士道:「惟是楊先生身後,一切沒有,小道此來,少不得要費先生的心,替他張羅張羅。」

  何其甫驚道:「身後的事麼?咳,像我兄弟身前還在這裡敷衍不下去,我卻不能替他張羅身後了,請你免開尊口。」

  王道士道:「阿呀,這一來他女人怎麼能發付呢?先生不看楊先生分上,還該看楊先生的老人家分上。」

  何其甫氣喪著臉說道:「依你意思,想叫我怎麼樣呢?」

  王道士笑道:「方便的事,聽人方便,也不能爭競多寡。先生解一解囊,以外的朋友,便請先生出個名兒,替他發個傳單,少不得聚湊一二百元,將楊先生喪葬弄清了,餘下的便給他女人養活。」

  何其甫冷笑了一聲,將個大拇指豎在王道士面前說:「王道士,你真是大慈大悲,就請你替他擔任了罷,像我就沒有這樣魄力。我如有這樣魄力,我到不坐這窮館,我早已去做道士了。要知道點石成金,都是你們道士的法術,我們孔夫子若能點石成金,他到不至於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了。」

  王道士見何其甫毫無資助之意,不禁也有些生氣,便故意笑道:「可惜點石成金,我們祖師久已失傳了。若是不曾失傳,小道廟裡金子雖然沒有,石頭是有的,何至又來同先生囉擾。總之這件事,先生萬萬義無可辭。」

  何其甫怒道:「我是欠他的?」

  王道士道:「如果欠他的,又作別論了。」

  何其甫道:「你該上門來逼我?」

  王道士正要答言,那美娘在房裡聽見,已經知道此事。見他們口角起來,便將何其甫喊得進去,何其甫依舊怒氣未息。美娘笑道:「你們講的事,我是明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多少也該幫助他點,才是道理。」

  何其甫道:「道理道理,有了道理,就沒有錢了。」

  美娘笑道:「話雖如此,你同楊先生比較起來,你究竟比他寬綽些,我也知道我們家裡也沒有現錢,不如將我手腕上這兩隻雙龍抱柱銀鐲頭,先借他去當一當,等我們有錢,我們再去贖,你以為何如?」

  何其甫道:「也好也好,橫豎這鐲頭,也是你陪嫁過來的,我也說不起嘴來攔阻你。我再不同這牛道士談心,你便拿出去交給他罷。」

  美娘不得已,便將鐲頭送出來交給王道士,說了幾句好話。又說:「我們先生他是樹葉子掉下來怕打破頭,這傳單的事,還請道士另去找人辦罷,實在對不住死鬼楊先生,還請道士帶個信給他師母,勸他不用過於哀慟。」

  王道士見美娘說話較何其甫圓通得許多,也無可說,將鐲子拿入手裡,謝了兩句,便去尋覓別人。誰知一直跑了好幾家,再也休想他們肯出一個銅錢。王道士氣得臉都青了,沒精打采,又轉回宋氏那裡,眼看著這副銀鐲,如何濟事。宋氏只是哭泣,王道士奔了一天,雖是深秋時分,天氣還熱,楊靖屍身漸漸透出臭味,肌膚青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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