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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紅珠冷笑道:「好,好,就依你,我從今以後便不接別的客,但我身上穿的戴的,我老子娘吃的喝的,挑鴉片煙的,開銷這份門戶的,我姐姐倚靠的,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薪工的,堂食的,自家撈摸的,客人賞賜的,不要你少爺多,你少爺只須按著月,老老實實送五百兩銀子過來,我就日裡陪你讀書,夜裡陪你睡覺,你是形兒,我是影兒。你是魚兒,我是水兒。你是太陽兒,我是涼月兒。千年不斷頭,萬年不分手,你少爺還做得到做不到呢?」

  雲麟聽到這一番鶯簧燕語,說得好笑起來,便接著道:「原來你的話,是口不應心的。你在先不是常同我說,荊布裙釵,粗茶淡飯,是你最喜歡不過的。怎麼如今到先開出這一篇大賬兒來了。」

  紅珠笑道:「呸,那是說的萬一有這造化,我跟到你府上去,富有富過,窮有窮過,我不計較你。如今我這身子,還是我老子娘的,他們嘴張得簸箕大,把我當一顆搖錢樹子,雖是他們的心腸太辣些,然而我究竟打從小兒時他們撫養大的,知恩報恩,原也該替他們支撐這份門戶。那些花天酒地,糊塗了腸子的忘八蛋,他們的錢來得也未必光明,去的到還覺得爽利,我不替他們一占攏兒,收拾過來,我怕他們要生災害病呢。」

  雲麟笑道:「不好不好,你便破口罵起媼客老爺來了,連我也要生氣。」

  紅珠笑得用手羞著臉道:「你沒的叫人肉麻罷!老實說,這嫖客兩字,你還不配。我請問你嫖我嫖得幾多錢了?」

  雲麟笑道:「如何?我說不要你假惺惺貼我的錢,可是落得被你奚落。別的事我們一概不提,明天我可要進這牢場,算是到了南京,還不曾好好的同你在一處兒樂個盡性。橫豎中秋一過,考事已完,大約我們還是到揚州去盤桓罷。」

  紅珠歎道:「這話還難定局,窺探我娘的口氣,是要老住在這南京路數大些,不比揚州是個一窪之水。」

  雲麟驚道:「真有這話?」

  紅珠道:「十有九成。」

  雲麟此時不禁把個頭垂到胸口,好像要流淚一般,半晌掙了一句道:「你不走,我也不走。你在這裡一世,我也在這裡一世。」

  紅珠笑道:「這又算甚麼呢?你我又算不得夫妻,又算不得姊妹,何消這般恩深義重。」

  雲麟聽到此處,不禁將個頭扭轉過來,對著紅珠冷笑道:「你竟說得出這無情薄義話來,我說你看中了姓意的,可知我不曾冤屈你。」

  紅珠笑道:「便算我看中了姓意的,你又待如何?」

  雲麟見紅珠的話,越說越遠了,直氣得跳起來,指著紅珠的臉罵道:「原來你這賤婢,這般狼心狗肺,咳,我雲麟早知如此……」

  以下的話便堵塞住喉嚨,再也說不出來。

  紅珠見他發急,更是笑得吃吃的,接著說道:「悔不當初了哇。可憐可憐好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姐兒,被我這薄情的玷污了,我知道你死了也不瞑目,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們當姑娘的,穿的百家衣,吃的百家飯,誰有錢,誰就是我們的丈夫,你也犯不著強著我做節婦,莫說我同你是萍水相逢,原不過逢場作戲,你有時愛我,還許我有時不愛你,我有時愛你,也還許你跳槽,怎麼口口聲聲轉罵起人來。好少爺,益發同你說了罷,就作你拿錢將我買回去,我萬一有時高興起來,姘幾個姘頭,你也只好裝聾做啞,比不得你們大太太,偷了人就是個七出的罪名,你如今到預先使起你丈夫的身分來,可不把我牙齒笑掉了。」

  說著便掉轉臉去擰手巾擦臉。雲麟怒道:「好好,算我白認識你,我此時就離開你這地方如何?」

  紅珠道:「這才是你的正經呀。」

  雲麟覺得紅珠刀斬斧截,更無挽回,知道再難留戀,長歎一聲,揮著滿手熱淚,逕自出了紅珠的門,仍回寓所。何其甫早逼著他料理考籃。雲麟將考籃揭開,第一件便看見紅珠贈的那錦盒子,桂圓肉已經在場內嚼完,惟有西洋參尚剩得一小半,觸事思人,不覺怒從心起,一把將錦盒子摔在地下,用腳踏得粉碎。卻好身旁有一條黑狗,是寓主豢養的,看見雲麟用腳在地上踏,疑惑是甚麼肉骨,轉擺尾搖頭趕過來。雲麟恨道:「你來得正好,這東西賞你吃了罷。」

  說著逐將那西洋參撒在一處,逼黑狗來吃。黑狗用鼻子聞了聞,不解得是甚麼,又沒有好吃的去處,更不理會,轉傍著雲麟跳躍。雲麟喝道:「這是西洋參,你為何不吃?」

  那黑狗似乎不解他的話,依然向地下望一望,還是不吃。雲麟氣極,拎起一根棍子,照那黑狗身上亂打,打得那黑狗狺狺狂吠。寓主同何其甫他們都趕得來問是何故?雲麟指天劃地說,黑狗不知好歹,給西洋參他吃,他都不理會。寓主大笑起來,說道:「呆相公,狗子都吃西洋參,怪道近年來西洋參漲了價呢。」

  說著將黑狗喚得出房。何其甫笑道:「這上白透明的西洋參,可惜糟蹋了,怕不遭雷打。」

  又回頭望著嚴大成一干人道:「來來來,雲生不吃這東西,我們替他吃了罷。」

  於是大家你一片,我一片都從地上拾起來,丟在嘴裡亂嚼。雲麟暗暗歡喜說:「好,紅珠你這賤人贈的東西,只配給他們吃,這也算我是報了你的仇了。」

  閑言休表,且說雲麟將三場考得完畢,終場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他的試卷,依舊草草完畢。日才過午,早跑出場來了。晚間一輪涼月,照得晶瑩明淨,悶極無聊,轉又踱到秦淮河旁邊,這一夜真是熱鬧,那河裡的船隻,都一例的掛著紗燈,映在水面,上上下下,如萬點流星。加之岸上的爆竹,船裡的笙歌,活畫出太平景象。雲麟立在一座畫橋上,仰頭看著月色,一陣一陣的悲懷潮湧,暗想若是此時同紅珠在一處,夜涼風露,握手閑行,何等不好,偏生她陡變心腸,弄得我孤零零的,有何意味。想到此,恨不得投水覓死起來。卻好迎面來了一隻畫船,一個雛鬘,立在艙門口,見雲麟在那橋上自言自語,不禁嫣然一笑。雲麟剛是同他打個照面,那船已如飛的劃過去了。雲麟想道:「我真是呆了。論這秦淮河一帶,標緻妓女很多,我又何必獨戀著紅珠。紅珠不理我,我偏要再另結識一個知己,叫她知道,也讓她氣一氣。」

  想到此,不由心花怒放,說:「好計好計。」

  更不去賞月了,一口氣跑回寓中,悄悄的命人將自家行李挑出來,趁何其甫他們不曾出場,留了一封字柬,說自己歸家心切,准于明日黎明搭輪回裡,所有房飯用度,每人攤派約莫十元,今將此款,交存寓主,望即查收等語。寫完封固了,並十塊洋錢,全交給寓主。自己便押著行李上街,東磕西撞。走了好一會,那挑行李的人問道:「相公命我將行李挑至何處?」

  雲麟才想起來,究竟將這行李躲在那裡安歇才好呢?

  正沉吟之間,忽見面前有一座廟宇,抬頭一看,上面有一塊藍字石額,寫著真武廟三個大字,門框上又貼有考寓字樣,雲麟大喜,便走上去敲門。敲了半晌,裡面才將門開了,走出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頭子,身上披了一件短直裰,見雲麟挑有行李,遂笑迎上前問道:「相公是到這裡尋覓寓所的麼?」

  雲麟答道:「正是。」

  那老頭子大喜說:「請進請進。」

  一面說,一面便走過來向那挑行李的肩上奪包袍,扛書箱,忙得一塌糊塗。雲麟見他很是殷勤,卻十分感激,三個人便都走進來。進了大門,便是三間破房,中間有個木龕子,裡面不知供的甚麼神像。右首一間,房門半掩著,透出一星燈火。那老頭子叫挑行李的將行李放落在地,催著雲麟開發了腳力。挑夫走後,那老頭子便撲通將門關好,旁邊有塊半截石心,便推過來抵著。又望雲麟笑道:「相公請在這裡稍等一等,我去將我的師兄請出來。他今年房運很是不濟,一場考試,他這廟裡也不曾住過一個客官。飛得場期已滿了,還遇著相公,真是我同我們師兄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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