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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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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麟道:「照這樣看來,是我收的不是了,我明日再叫人照樣買一份來奉還,不要叫你姑娘生氣。我知道你的意思,譬如說這禮,是倒在狗肚子裡去了。」 雲麟愈說愈覺生氣,一把將紅珠推下身來,一翻身坐起用手揉著胸口。紅珠又歎了一口氣,轉彎過粉臂,勾著雲麟頸項,說:「少爺今天性氣很大,我的話你一點都不懂得,我豈是說這禮不該送你,但是他們送禮的命意所在,又不是真個恭恭敬敬替你去發兆了,他們這份禮,一個錢使出去,是要想你少爺十倍把來還他的。我知道你的境遇,況我同你的交情,又不須用這虛情假意,我就不送你的禮,你難道還會怪我。」 說著便伸手在枕頭底下抽出五十塊一封洋錢,遞在雲麟手裡,又低低囑咐道:「停會子我母親進來,你就交給她,說是你賞給他們節下買果子吃的。其餘的開銷在外,還有一句話,老實對你講,今晚還不能留你,适才那個姓意的,要到這裡來擺酒。」 雲麟聽到此處,不禁恍然大悟,冷笑了一聲說:「原來你這賤人,真個要撇我了,你一心一意去招呼意大人,我又不曾阻攔你,你將我當著三歲小孩子在掌上悔弄,我稀罕你這五十塊洋錢。」 說日遲,那時快,豁瑯一聲,雲麟早將那封洋錢,劈手摜在地上。亮晶晶的像水銀一般,滿地亂滾。此時紅珠的娘,聽見這聲息,忙趕進房。見滿地都見洋錢,不禁笑起來說:「好雲少爺,這許多洋錢用不了,把來在地上滾著玩耍。」 紅珠見她娘進來,忙掩飾道:「這是雲少爺帶來賞你們的,我同他搶得好耍子,將錢封搶散了,娘委屈些,更拾去罷。」 雲麟此時怒氣未息,見紅珠如此說法,忙跳起身來辯道:「不是不是,我不曾帶錢來,這是你們姑娘自己的,我犯不著拿她的錢裝門面。」 雲麟這話不打緊,卻不知道姐兒愛俏,鴇兒愛鈔,紅珠的娘見紅珠同雲麟實行倒貼主義,直氣得三屍神爆,七竅生煙。所幸紅珠的勢力範圍大,雖是她娘,尚不能奈何紅珠怎樣,不然這紅珠性命,也難保不斷送在麟雲這幾句話上。紅珠的娘,忍著滿肚皮的氣,望紅珠冷笑道:「好呀,姑娘真是仁至義盡,把辱祖宗羞父母的錢,拿來賠償別人。俗語道得好,打折膀子朝裡彎,不料我家姑娘到是實心眼兒,苦了皮肉還不算,還成大把的洋錢倒貼雲少爺功名上進,他知道我們當門戶的苦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閻王吃小鬼,有錢呢,就來開開心兒。若是沒錢,他也不肯舍著這臉來騙你們當婊子的。」 說著又望雲麟道:「少爺聽我的話,可是不是?」 紅珠聽他母親這一番話,又刺心,又作嘔,滿面羞雲,一直漲到鬢角旁邊,呆呆的更是一言不發。紅珠的娘又笑道:「這洋錢我也不問是雲少爺的,是我們姑娘的,我到要先領個賞兒呢,沒的辜負了人的心。」 一面說,一面便在地上將洋錢拾起來,望袖子裡一放,搖搖擺擺的出房去了。 紅珠見她母親已走,不覺十分傷心,眼睜睜的釘著雲麟,珠淚如雨。哭了半會,雲麟也不開口。紅珠揩了揩眼睛,很很的用一個指頭向雲麟額上一點說:「不知你是我那世裡的冤家。」 話才說完,忽聽見她母親在外面喊有客,叫紅珠去招待。紅珠連聲答應,如飛的轉身跑出去。雲麟見這光景,也不能久坐,遂悄悄的不別而行。轉至寓中,已見何其甫等都出了場。何其甫向雲麟索頭場卷稿子看,雲麟死也不肯拿出。支吾了兩句,夜深睡下,遂將紅珠今日的意思,重行擱在心上思索。方才懊悔自家鹵莽,負了她一番熱腸。你想世界上當妓女的,誰也肯把偷寒送暖煞費苦心的錢財,成大把的拿出來交結恩客。再不然或是她得了你一千銀子,過後拿一二百出來給你,便算是同你不分家了,引得你死心蹋地,這都是妓女籠絡客人的手段。 至於這些假充膘臉的少年,一味胡吹,說是某某姑娘倒貼了我許多許多,他全是扯著謊,賣弄他潘安般貌的意思,未可相信。到是我麟雲自從交結了紅珠,一個捧書本的學生,家道又貧寒,那裡真個有錢去嫖,問問良心,我也不知用過了她多少昧心錢。她今日知道我在客中,又巧巧遇著節期開銷,我死糊塗了心,怎麼將她一片美意負了還不算,還替她張揚出來,她母親萬一再責備她,我這顆心,便是鐵石做的,也如何對得她過。好笑我總疑惑她騙我,她又不曾騙著我一錢半鈔,難不成就騙我這一個寶貝的人。不好不好,明天須得趕一個清早去到她那裡賠一賠罪,才是道理。 雲麟想到此,便再也睡不安穩。略一閉眼,便已驚醒。早見窗子上透進日光來,吃了一嚇,忙披衣坐起,穿束齊整,跳下了床,再一推開窗子,望望那裡是日光,正是一輪明月,照得如同白晝,不覺卟哧一笑。忽聽得何其甫在床上咳嗽,怕被他詰問,依然脫了鞋子重睡上床。這一覺轉睡久了,還是客寓的人將他喚醒來盥洗,再問問何其甫,他們早已出去尋覓別的朋友,去看場裡的文字去了。雲麟樂得不同他們纏繞,鎖了房門,便仍望紅珠那裡走來。 走至門首,卻好紅珠的母親正同幾個小廝站在那裡買菜,明明見了雲麟,裝著不曾看見,將身子背轉過去。雲麟那裡知道這內中訣竅,更笑嘻嘻的走過來問他母親說:「紅珠起身不曾?」 她母親假作驚訝道:「原來是雲少爺,今天可是不巧,紅姑正陪著意大人宿歇呢,此時還未曾起身。我家大女兒那邊也有客,不能留少爺去坐。少爺若不棄嫌,便在老身房裡歇一歇腳也使得。」 雲麟道:「不妨不妨。我就在這左近走一遭,繞轉過來,再到這裡,想也是時候了。」 紅珠的娘此時早不同雲麟說話,只管指揮那幾個小廝爭論價值,計較斤兩。雲麟無奈,便踏著那滿地露水,沿著秦淮河一帶閒步。那沿河人家的婢女,都是亂髮未整,睡臉初勻。雲麟便從這個當兒細細賞鑒,看到得意的地方,越發想起他心上人來。不覺又繞至紅珠家裡,紅珠的娘,又迎著上前說:「少爺來得很快,意大人剛才起身,同紅姑娘在房裡吃點心。這意大人真威武,他是旗人,常駐在南京。他同當今皇帝是一家,他到南京來的時候,聽說皇上還親自送行,一手提著龍袍子,望著意大人彎彎腰,說恕寡人不遠送了,回來再會。南京有好小菜子帶一兩瓶,到家裡來,夜晚上搭搭稀飯吃。這都是到午朝門外意大人手下的人親口告訴我的。這意大人不比凡人,我家紅姑能伺候著他,前生也有些洪福呢。」 雲麟也不理會她這些話。果然停了一會,那意大人出來了,紅珠盈盈的送至門首。紅珠的娘早將雲麟扯在一旁,紅珠一眼已看見雲麟,送過意大人,疾轉身子招呼雲麟向房裡去坐。雲麟喜孜孜的跟著紅珠進了房,房裡的僕婦正在那裡鋪疊衾褥,抹碗盞,拭桌子。紅珠走近鏡子旁邊,又用一把牙梳子將鬢髮攏得一攏,分付僕婦趕快去泡茶。雲麟只管對著紅珠的臉龐盡瞅,紅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笑道:「你看我這胭脂搽得勻不勻?」 雲麟笑道:「我不瞅你別的,我瞅你嘴裡這一瓣丁香兒,可曾被人吮破不曾?」 紅珠笑道:「呸,誰還願意呢,該你來奚落我。」 說著眼皮又一紅。雲麟老大不忍說:「我昨天很對不住你,我深愁你被你的母親責備,難得這姓意的在這裡,到好躲脫了災星,我還十分的感激他,我到沒有醋意。」 紅珠笑道:「嘖嘖嘖,你不要推得乾淨罷。我請問你,昨天為甚麼同我那樣生氣。我知道你的呆意思,似乎叫我不用接這姓意的,可是不是?」 雲麟笑道:「你一猜便著。只是你既知道,你為甚又接他呢,人說婦人家水性楊花,這你可算替人家做了證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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