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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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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也奇怪,周氏被他一踢,轉踢醒了,扭身坐在地上,將散發盤得一盤,便嚎天撲地大哭起來。田福恩雙腳齊跳說:「晦氣晦氣,死了人了。一個新房裡,也不圖順遂,你這不是安心咒我,我也不要活著了。」 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將房內幾件陳設器皿,打得一個落花流水。繡春又怕又急,只管哭泣。這個當兒,田煥卻不在鋪裡。宋老爹聽見裡面沸翻盈天,忙趕進來解勸。周氏便指天劃地的,說媳婦怎麼冤枉氣桶子偷著銀挑子,田福恩如何幫著媳婦打罵氣桶子。此時鄰居家也來了幾多婦女,解勸的解勸,議論的議論,還說人家娶媳婦,這便是個榜樣,不曾得了兒子好處,轉預備肚皮來裝媳婦的悶氣。可憐繡春那裡敢分辯,飲泣吞聲,將房裡摔亂的器皿,收拾妥貼了,那一面菱花鏡子,早跌得稀糊破爛。周氏被旁人勸得出去,依然到鄰居家抹牌。氣桶子見他們鬧得有趣,轉不哭了,扒起來撲撲衣服上的灰塵,早跑至繡春房門口,一腳踏在門限上,一腳放在外面,睜圓眼睛,癡立不動。田福恩氣倒在床上,只管唉聲歎氣。一會子坐起來,自言自語說道:「我是拚著幹了,總叫他們一個活的沒有。」 繡春不敢攏近他身旁,聽他這般胡說,還當是氣頭上的話,也不理會。一瞥眼見田福恩已跑得出去,氣桶子見房裡沒多人,也跑回那邊房裡去了。繡春一個人坐在床邊上,思來想去,覺得身世之間,毫沒希望。況且今日一面好好鏡子,跌得粉碎,這也不是甚麼吉兆,不禁珍珠也似的眼淚濕透了衿袖。 挨到上燈時分,田福恩又匆匆進房,臉上露著重重殺氣,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兒,向桌上一摜。繡春陪笑問道:「這紙包兒是甚麼?」 田福恩喝道:「是甚麼呢,這便是砒霜。」 這一句話不打緊,嚇得繡春粉面失色,轉強笑道:「你不用信口亂說,這砒霜敢是來毒死我的。」 田福恩道:「我肯哄你,我又為甚毒你,我要毒死的人很多呢,老頭子,老奶奶,加上一個小賤人。我來分付你,你等他們晚上粥碗上桌,你悄悄的每人碗裡替我拈一撮砒霜放著,等他們死下來,我自有理會。一人做事一人當,斷不連累你,你須放心。」 繡春見他真個安排著這樣毒手,知道這件事若真做出來怕不是人亡家破,從驚怕之中,早冷了半截,呆呆的坐的椅上,動彈不得。田福恩見繡春不肯幫著他,急得搓手頓腳。果然外面田煥夫婦已回家來,預備晚膳。見繡春不出房伏侍他們,替他們盛粥,夫婦齊聲咒駡。繡春方才驚醒,不得已,便走向廚下。田福恩看見砒霜包兒,依然放在桌上,繡春並不曾帶去,心中大怒,拿起來便也向廚房裡奔來,被繡春死命攔著,不許他放,他偏要放。兩人又不敢聲喚,只管嘰嘰嘈嘈的推搡。卻好氣桶子也走入廚房,田福恩生怕被別人看見,很很的將牙齒一挫說:「大家都死罷,我也顧不了許多。」 說著便將砒霜包兒抖散開來,向偌大一個粥鍋裡潑去。潑過之後,轉身就走,早躲向別處預備聽自己家裡的消息了。此時繡春好生惶急,又不敢說破,怕連累丈夫一生一世,耽著這種殺害父母的惡名。若是不說,眼看見這砒霜入粥,只要沾入口裡,便都是個死命。正在十分為難,再仔細一望,卻喜那砒霜系田福恩順手潑去,並不曾分散開來,還好好的堆在一處。繡春手抖抖的,便用自家一個金魚戲水的飯碗將那有砒霜的粥米,都一勺一勺的盛入碗內,然後將別人的粥,才分配勻好。這延挨的時候已是不小,田煥夫婦好生焦急,都跑入廚房指著繡春的臉說:「你這賤人,只有搬弄是非的本領,叫你幹正經兒,便像懶驢挨磨兒了。」 繡春也不敢開口,忍氣吞聲,將田煥夫婦的兩碗粥,先端入裡面。此處氣桶子看見繡春那個飯碗,花花綠綠,畫得有趣,便嚷著要吃那碗粥。周氏罵道:「那是你嫂子的,你又眼饞,又該被人說做賊了。」 氣桶子那裡肯依,只管吵鬧。田煥笑道:「這有甚麼打緊,便是嫂子的碗,吃一餐兒也損壞不了。自家姑嫂,若是這樣到多心了。你要這碗,等我替你端著。於是一手挽著氣桶子,一手端著繡春那個飯碗,重走入堂屋裡來。繡春匆匆忙忙,剛把小菜碟子預備齊全,猛的一眼看見自己那個有砒霜的飯碗,放在氣桶子面前。氣桶子不問青黃皂白,提起筷子就著碗便吃。繡春這一嚇,好像遇見焦雷似的,忙嚷道:「阿呀那個飯碗是我的。」 語未說完,便擘手奪過去。氣桶子抬頭一望,見飯碗已被繡春奪過去,不禁哇的一聲哭起來。周氏對著田煥冷笑了一聲說:「我的話如何?這樣寶貝似的飯碗,氣桶子他配吃,我還疑惑你公公有這本領,不該抹你這老面皮,誰知也碰他老大釘子了。」 田煥被周氏幾句冷言冷語,說得跳起來,一伸手便要來奪那碗,繡春格外伶俐,早擎碗在手,飛也似躲入自家房裡。那氣桶子還只管哭鬧,周氏急了,捏著指頭連連在氣桶子頭上鑿栗子。田煥唉聲歎氣罵著說:「該是倒運,娶著這樣媳婦,怕不是一生一世的贅疣。幾時死了,到還讓兒子再娶一份親事,怕還徼幸些。」 繡春此時躲在房裡,聽他們吵罵,千愁萬恨,已經哭得像淚人兒一般。陡然聽見田煥咒著她死,不禁觸起一念先前自家那碗砒霜粥,本預備悄悄拋棄了,偏生被氣桶子這一鬧,又鬧出這樣風波。若是這碗裡沒有砒霜,我又何用同你爭奪呢。果然容你吃下去,自必尋根究底,與你哥哥不得甘休。然而問心,我又何苦白白壞你姓命。唉,千不好,萬不好,都是自家的命運不好。料想像這般挨著過去,斷然沒有出頭日子,不如依著公公的話死了,讓丈夫再娶,到還乾淨。想到此,不由分說,端起那砒霜粥張口便喝,一霎時將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聽見外邊田喚夫婦依然罵著,自己此時轉沒有畏懼。一倒頭向床上一躺,扯過一幅被將身子掩好。 且說田福恩將砒霜潑入粥鍋之後,他便一徑跑出去,並不曾到別處,依然去訪楊靖。楊靖是贅在他岳家窯貨鋪裡,諸君是知道的。他丈人的店號,叫宋義興。他丈人名字便也叫宋義興。為人甚是忠厚本分,只是起先不該仰攀楊靖是個秀才,將女兒嫁給他。以至楊靖便老實靠在岳家享用。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若是沒有錢使用,便敲打女人,逼著他女人向父母要錢。一個窯貨鋪子,有多少利息,漸漸坐吃山空。宋義興夫婦兩口平頭都有五十多歲,膝下只是一個女兒,事已如此,只得向前支持。楊靖不獨考究飲食,還要鮮明衣履。出去好支他那闊架兒。翁婿之間,累累吵鬧,已非一次。這一晚田福恩又來尋覓楊靖,見宋義興老早已將門扇掩著。田福恩覷眼一瞧,見窯貨架下放著一張三隻腿的幾子,幾子面上一盞半明不滅泥油燈。宋義興垂頭閉眼的一人坐在旁邊。田福恩將門推得一推,宋義興猛驚起身問是誰?田福恩忙答道:「楊蝶卿可在家不在?」 宋義興道:「不在家……不在家……」 田福恩剛待要走,忽見楊靖從裡面跳出來,說:「誰還說我不在家,我要你替我攔著朋友,……放他媽的屁呢。」 宋義興本不願意這田福恩,想打發他走開,不料已被楊靖聽見,跳出來衝破他這老大的謊,不免有些慚愧。又聽見楊靖嘴裡不三不四,破口罵起自己來,不禁使起他丈人身分,立起身指著楊靖說道:「你嘴裡罵誰?」 楊靖笑道:「我不曾罵誰。」 宋義興道:「你分明罵我放媽的屁。」 楊靖笑道:「你媽難道不放屁?這便算我是罵了放你媽的屁呢。」 宋義興又嚷起來說:「這還了得,你又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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