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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紅珠此時更將自己一條伶伶俐俐的腿,蹺來搭在雲麟身上。低問道:「你愛我不愛?」

  雲麟盈盈一笑,正待回答,忽見門簾一閃,躡手躡腳的走進一個人來,紅珠眼快,早已看見笑駡道:「看這臭貨,敢是來捉你的孤老了。」

  雲麟見那人約有二十餘歲,身穿一件淺藍水田衣,外加元色綴背心,松松的攏了一支高髻,手中只少了一柄雲帚,便宛然那戲上做的思凡尼僧,見著雲麟,猛覺得吃了一嚇,不由失聲說道:「阿呀,這少爺不是活脫像花仙。」

  說了這句,似乎覺得造次,又忍住了笑道:「好好我的乾淨床,可不許你們幹把戲。」

  紅珠笑道:「呸,我同雲少爺還是第二次會面,值得你嚼這些舌頭。好姐姐,雪也住了,我們停一歇,你引我們到你那庵裡去耍一會子可好不好?」

  雲麟此時已猜出這人便是紅珠說的她姐姐妙珠了。只見妙珠蹙著雙眉說:「我們庵裡不比往時了,弄得七橫八豎,我們師傅病了有兩三個月沒有人照應,好笑鐘也不響了,鼓也不鳴了,長明燈也滅了。佛龕神幾,積得灰塵有一尺來深淺,便是去也沒有大味兒。妹妹還是陪雲少爺在這裡頑罷。」

  紅珠跳下了床,扯著妙珠笑道:「我不依,我偏要去。」

  妙珠笑道:「去就去,怎麼裝出這小孩子形狀兒,我須不得乳喂你。」

  姊妹正在房裡調笑,外面婆子已喚他們出來吃飯。大家胡亂吃了飯,雪已一些兒不落,只見籬內籬外,凍得一色白玉似的,天半已漾出些晴雲來,寒氣越發逼得人戰兢兢的。紅珠下炕嚷道:「大家快走,我們踏著這凍雪,甚是有趣。」

  於是妙珠同雲麟也便跟出來,一直望送子觀音庵行去。

  走不了多遠,已到門首。雲麟卻不曾來過,見橫額也是藍字,卻又多著送子兩個字,不是先前遇的那個觀音庵。剛走進門,劈面撞著一個人匆匆的向外走,把雲麟大大嚇了一跳,想待藏身,已是不及,只得垂手立在一旁。那人見了妙珠,笑喊道:「阿呀,我特特的來訪你。」

  一語未完,忽見了雲麟,頓時面上露出誠敬顏色,望著雲麟道:「這個地方,你怎麼會跑得來?」

  雲麟羞得無言可答。那人轉不同他們姊妹兜搭,一徑走了。雲麟望著紅珠跺腳急道:「都是你要鬧到這裡來,偏生遇著他,又該去告訴我的先生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氣受。」

  雲麟說到此,幾乎要哭出來。紅珠笑道:「你怕他做甚!他說在這裡遇著你,請問他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雲麟急道:「不是這樣講,我們中國的事,他位分尊些,便殺了人也不妨,位分卑些,同是做的一件壞事,他會有嘴來議論你。」

  妙珠道:「雲少爺也不必計較這些罷,快點向裡面逛逛,天色太短,怕雲少爺還要趕進城。」

  於是妙珠便將雲麟同紅珠引著在四處周覽了一回,便連那個密室所在,也同他去窺探了一窺探,雲麟終是快怏,覺得沒有什麼意味兒。剛待要辭了妙珠回轉去,忽有一個光頭小尼跑得來,向妙珠耳邊說了幾句,妙珠笑對雲麟道:「正是一個人生不得太俊俏,我們師傅病裡不知誰去告訴她,少爺在此,又說少爺長得很俊,師傅聽了,想請少爺進去見一見。不知少爺可肯不肯?」

  雲麟聽見妙珠說的話,轉覺得甚是靦腆,一言不答。紅珠拍掌笑道:「你為甚不去,她見一見你,死了也是甘心,我總不愁她打我手掌上將你奪了去。」

  說著,一把將雲麟手挽住,隨著那小尼曲曲折折穿了幾重房屋,走至一所靜室,收拾得十分潔淨。房門裡外,都站了好些尼僧,見雲麟走來,大家伸頭墊腳的張望。內有個小尼笑道:「雲少爺來了。」

  雲麟隨著紅珠剛跨得進門,那靈修在床上不禁欠起身來,仔細向雲麟一望,猛的怪叫起來說:「花仙饒命,花仙饒命!」

  喊得愈利害,聲氣愈接不上來,兩眼翻白,手足挺直。一眾尼僧驚道:「不好不好,師傅是要圓寂了。」

  大家也不顧雲麟,忙著替靈修挑帳子,穿殮衣。紅珠大驚,不知道雲麟何以會把靈師傅看煞了。急急扯著雲麟望外就走。出了庵門,已是黃昏光景。雲麟便要進城,紅珠向他一笑說:「這時候你還趕進城去,我們家裡雖然齷齪,便沒有一張床鋪安置你少爺。」

  說著,便將一副嬌俏面孔放得下來。雲麟又羞又怕,只得委委曲曲。是夜便住在紅珠家中。

  且說富玉鸞當晚送過雲麟走後,一夜不曾好生安睡。次日悶坐室中,思量這件事,怎生發付。意欲決意進去告訴母親,暗念母親性氣是最暴躁的,萬一不以此事為然,難保不有一場責備,終是於事無濟。況且花玉般的一個妻子,白白的把來讓給人,恐怕日後自家還有懊悔的時候。那一天替他父親餞行,記得兩個人盈盈同坐在一張席上,看她雖是含羞不語,然那一種嬌貴體態,須得要像咱們這份人家安置她,算了罷,咱更不必生這枝節了。想到此,只管隔著玻璃窗子對著那雪發呆。這個當兒,暖簾開處,走進一個丫鬟,手裡捧了一碗鹿茸粥,是蔔書貞吃剩的,命她送出來給玉鸞吃。玉鸞全神都貫注在雪上,一毫不曾看見。忽的直跳起來說:「不可不可,真是不可。」

  丫鬟正猜不出玉鸞是說的什麼,便輕輕叫了一聲說:「少爺吃粥。」

  玉鸞更瞪著眼叫道:「咱偏不可,咱斷斷不可。」

  丫鬟見玉鸞這個模樣,嚇得將碗放在桌上,一溜煙跑入內室,稟報蔔書貞說:「太太不好,少爺瘋了,送粥給他,他也不知道吃,嘴裡只管喊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個不省人事一般,太太快去看一看罷。」

  蔔書貞此時剛才下床,髮鬢蓬鬆,尚未曾梳洗。聽見丫鬟說這一番話,不禁笑起來說:「不是活見鬼嗎?少爺昨晚還好好的,你為何這般亂說。若是少爺不曾瘋,看咱不揭你的精皮。」

  那丫環一嚇,更不敢開口,只呆呆立著。蔔書貞罵道:「怎麼釘住了?還你替咱將披風取出來,咱少不得到要去看看他。」

  於是又走過幾個丫環,忙忙的替蔔書貞將一件玄色披風披好。蔔書貞便拖著一雙睡鞋,站起身來便走。前後簇擁著四個丫環。先前那個丫環,還站在房裡。蔔書貞笑道:「你不肯跟著咱出來,敢是防咱破出你的謊,可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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