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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雲麟深恐朱二小姐說出別的閒話來,忙望著朱二小姐丟了一個眼色。朱二小姐接著笑道:「他是看人家做大喜的事,心裡很不高興,其實大家總有這一天,這又何必懊惱呢。」

  雲麟被朱二小姐說得臉上紅起來,大家哄堂一笑。旋見那個家人又匆匆上來,向雲麟笑道:「适才家人下去,將少爺的意思回復富少爺那邊的人。誰知他們管家說他們少爺分付的,若是請不到少爺,便是個死。他們少爺的脾氣,是少爺知道的,還求求少爺體貼他們。」

  雲麟頓腳恨道:「怎麼我今天都遇見你們這班人了,早間這邊去請我,也是這樣說。此刻那邊請我,也是這樣說。我簡直不是甚麼少爺,便算我是諸大管家的護法。」

  說得那管家也笑了,還是執著帖子呆立不動。朱二小姐笑道:「糊塗東西,還不快滾下去,你不聽見雲少爺允許你們的護法,便是答應肯去了。」

  那家人方才退去。

  雲麟延至上燈時分,玉鸞那爺又打發人來催過幾次,三姑娘同朱二小姐也硬逼著他,雲麟不得已,穿好衣服,剛待要走,三姑娘又命一個家人,送雲少爺過去。雲麟走出門外,那家人早點好了燈籠,在前面引著。雲麟一眼看見上面是簇新寫的湖北候補縣正堂七個大字,忙命人快替我將燈吹滅了。那家人道:「道路漆黑,沒有燈籠怕不好走。」

  雲麟急道:「這有甚麼要緊,便是跌死了,都可使得,我只不要用這燈籠。」

  那家人也不知他是甚麼用意,只得提起燈籠來吹滅,盡著黑頭裡走至玉鸞公館門首,早見燈彩輝煌,人馬嘈雜。門口的人,見雲麟到來,便有人引導著向花廳上走。遠遠的已聽見那絲弦聲音,彈得如雨點一般。剛走至階下,見廳上筵席已齊,眾客一例的都站起來,玉鸞迎得上前,拉著雲麟的手,佯瞋道:「大哥是惱了咱了,幾乎不把咱盼死。你看大家久已到齊,專等大哥光降,方才開席。大哥不憐惜眾位弟兄,也還該憐惜這幾十枝名花,可憐他們秋水,怕的都要盼穿了。」

  雲麟遂向眾人拱一拱手,又望著玉鸞長揖道:「賀喜來遲,還求老弟寬恕。」

  玉鸞笑道:「大哥又來講客氣,咱今天奉請,豈是要大哥賀喜來的。」

  二人正在絮絮,那一班少年,早大聲嚷起來說:「入席罷!入席罷!我們五臟神都餓得逃了。」

  於是早一窩風,各人攜著妓女,也不待主人安席,紛紛入座。雲麟此時也便隨意揀了一個座頭坐下。玉鸞又命一個雛妓陪坐在雲麟身後。家人們穿梭也似的斟酒上菜,一時笙歌嘈雜,拇戰飛觴,鬧得一塌糊塗。雲麟認得那些少年,無非是些縣尹文郎,二丞公子,也有會過的,也有不曾會過的。眾人忙著轟飲,也不理會雲麟。雲麟更是孤詣雲標,逸情霞舉,仿佛泥塑木雕似的。除得酒到杯幹,更是一言不發。

  諸君,世界上最樂的事,莫過於飲宴了,然而其中卻還有個分別。一種是衣冠楚楚,屬員陪著上司,上司叫用菜,任是撐腸滿腹,也要勉強吃得一兩箸。上司叫吃酒,任是頭昏眼眩,也要勉強喝得一兩杯。臟腑非我所司,喉舌悉為人用。回家來嘔吐狼籍,仿佛害了大病一般。第二天還要遞個手本,去謝一謝寵召之恩。逢著別人,還要趾高氣揚,說某日某日大人厚我。你看這不是冤枉呢。又有一種,是偕著氣味不同的人,虛與委蛇,不笑強笑,不言強言,說出來無非滿口寒暄,行出來更是渾身禮數,更有那使促狹的,通同了幾個人,哄嚇詐騙,逼得別人大醉,以為笑樂,於是一杯酒到了面前,較量毫釐,商量深淺,腮紅頸赤,鬢豎發張,雖是朋儕,儼同仇敵,蠟燭替人垂淚,奴僕為之不歡。細想起來,這又是何苦呢。所以酒不必過美,暢飲為宜。饌不必過豐,適口而止。到是花前月下,遇著幾個知己隨意小酌,狂則痛談時事,人無責言呢。則密敘幽懷,各無嫌隙。若其不能得此,則無甯呼皂隸與痛飲,引牧豎為知心。聆其坦率之詞,頗具天然之趣。雲麟未嘗見不到此,特是礙著玉鸞,苦苦敦請,勉強來此一行。

  其實這一夕之間,幾乎不把雲麟頭都磨白了。酒已及半,眾人神態越發不能入目,或是喧爭笑駡,或是抱著妓女坐在席上,摸乳咂舌,不像雲麟將那個雛妓撇在腦後,也不同人家講話。人家唱起曲子來,他也似聽非聽。歇了一刻,雲麟再忍不住,趁眾人哄亂之中,自己早立起身來,跑入旁首一個潔淨書房裡,向炕上一躺,覺得微微躁熱。又將外面袍子脫了,只穿了一件飛紅灑花的小棉襖。朦朧雙眼,忽見門外一閃,有個女郎跟進來。雲麟此時,正是心緒惡劣,又多飲了幾杯酒,也不理會外面進來的是誰,他只管背著臉睡他的。那人走至身旁,將雲麟搖得幾搖,笑道:「睡在這裡,怕受涼,他們知道你逃席,是要罰酒的,還不快坐起來。」

  雲麟掉頭一望,正是适才坐在自家身後的那個雛妓。見這書房裡沒有人,不禁也就伸手將她的玉腕輕輕握住。說:「你叫甚麼名字?今年幾歲了?我适才在席上不好意思同你講話,你不要怪我。」

  那雛妓笑著便向雲麟身旁一坐說:「我叫紅珠,今年十四歲了,少爺可是姓雲?」

  雲麟將頭一扭說道:「奇呀,你怎麼會知道我姓雲?」

  紅珠又掩口一笑說道:「少爺是進過學的。進學的人,紅報紙街上都貼滿了,我有甚麼不知道。你不常在我們隊裡走動,到還比我們靦腆些,怕跑慣了,就不老成了。」

  雲麟被她說得臉上一紅,旋又將手放下,跳下炕,披起袍子望外就走。紅珠一把扯住雲麟的手笑道:「此處很清淨,我們在這裡談話好不好?跑出去幹甚麼?」

  雲麟急得笑道:「剛才你不是說的逃席,他們要罰我的酒,如何這一會子又叫我不要去了?」

  紅珠又是一笑。雲麟見紅珠很是嬌俏,也便並肩坐下。紅珠道:「你幾時到我那裡去坐坐。」

  雲麟道:「你家在那裡?」

  紅珠道:「我是在人家搭班的,你若是怕聲名要緊,你最好一徑到我家裡去訪我。我家住在北門城外,那裡有一座送子觀音庵,走過這庵不到十幾步,有一處編著竹籬,沿著竹籬全種的是些紅白芙蓉,緊靠門首,有一株大橘子樹,你約個日期,我一定回家來等你。便是我不曾到家,我有個姐姐她叫妙珠。你會著她,但說是紅珠叫你來的,她自然會接待你。」

  雲麟點點頭。紅珠道:「究竟是幾時去呢?就是明天罷。」

  雲麟又點點頭。

  兩人正在呢呢私語,猛聽得廳上玉鸞罵起家人來,說:「雲少爺呢?你們通是死的,不曾看見。」

  雲麟急便撇下紅珠,說:「不好了,他們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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