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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正說著,秦氏從廚房裡走出來,端了幾碟點心,大家便隨意坐著,見雲麟已從外面拜客回來,匆匆卸了衣服,也便坐在繡春肩下笑道:「姐姐你那個婆太太,真是發笑,說的話,全然叫人不解,對著我稱你做家姐,對著你又稱母親做家母,這也罷了,怎麼我問姐姐,他說你們家姐在後面會童子呢。這童子是誰?」

  繡春聽了,臉上飛紅,疑惑周氏知道她今早遇見那個男子的事情,又想並不曾看見周氏到著後面,正自回答不出,勉強說道:「我不曉得她說的是什麼?我在井邊汲水,什麼童子不童子呢。」

  三姑娘拍掌大笑說:「我猜著了,你那個太親母,是同你通文,他以為井上兩個字不雅相,俗語說井上的神,叫做井泉童子,他便說是去會童子了。」

  眾人一想,真是不錯,不由都笑起來。雲麟更是笑得發喘,說:「不錯不錯,他今日通文通得實是利害,他稱我少爺不算,他又自稱為小婦人,可是不倫不類。」

  說罷眾人又是大笑。三姑娘笑道:「都是你這秀才做壞了,帶累他也酸溜溜的起來,真是奇怪。」

  此處大家熱鬧了一日,當夭繡春便不曾回去,一直等麟兒在何先生處訂了一個吉期,開賀,將刻成的試草,刷好的報條,一封一封雇著人沿家分散,便是茶水爐子,以及開剃頭鋪子的,都來索一張喜報,貼在牆壁上,光輝光輝。那些庵觀寺院的和尚尼姑,更不消說了,屁滾尿流的,送著大份錢封兒,來孝敬本坊秀才老爺。

  這一天麟兒家裡,也收到有一百多塊洋錢,除酬謝何先生以外,尚賺得許多。秦氏歡喜自不必說。說也奇怪,世界上貧寒子弟,當那未曾發科發甲之先,便似狗屎一般的臭,斷不會有人理會。偶然不識高低,向一向人家提起姻事,誰也不裂開笑口,說這窮念書的,有什麼長進,我家嬌生慣養的女兒,難不成肯白望著他火坑裡葬送。你要想娶媳婦兒,可是老實些買一隻黃母雞,家裡去生蛋罷。所以任你這些窮念書的,儘管捧著那本孟子,顛來倒去,說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還說是不孝有三,沒錢為大呢。像雲麟在尋常子弟之中,也算得是個翩翩濁世的佳公子了。

  然而當那未曾進學之先,除得那一天在柳春家會課的時辰,他那柳春母親說曾愛著他,喚進內室,問了他一聲可曾定了親事不成,以外就沒有人向雲麟提過這句話。誰知雲麟自進了學,紅鸞星便跟著他發動了。大傢伙兒約齊了,你一張庚帖,我一張庚帖,不住的向著他家送,那香爐底下,密層層的擱了有四五張,好像是人家有女兒的,都該送給新秀才賞鑒賞鑒。不是在下說無卿的話,雲麟不是今日才生長的,怎麼在先便沒有娶親的資格兒,今日要娶起來,便這樣擁擠不開呢!雲麟好生得意,又生得一副標緻面孔,照著鏡子,暗暗歡喜。今日東家要看女婿,他便搖搖擺擺的送過東家來。明天西家要看女婿,他又搖搖擺擺送過西家去。今日穿這件舊衣服,明日添那件新鞋襪,忙個不住。秦氏溺愛,卻便聽其所為。連黃大媽住在鄉里,那些鄉里的土財主,也都一般托黃大來關說,要想新秀才去做個女婿。

  其實雲麟心裡,明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在儀妹妹身上,再沒有另聘他姓之理。只是少年豪興,落得同那些人戲耍戲耍。三姑娘聽見這個消息,也深愁把一個心愛的女婿,被人家奪去,幾次催著晉芳向洛鐘處去請他做媒,你想秦氏有個不答應的道理嗎?加著繡春又從中慫恿,便擇了一個好日子,將兩人的年庚送給一個極高明的命課先生去合婚。別人家的年庚,容或還有個屬相不配,時日犯沖,至於雲麟同淑儀,諸君料也該記得他們這小兩口兒,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誰還有個參差呢。

  那命課先生便老老實實批了一個上婚,連合巹開面的喜期喜辰,都老早擇定了。兩家好不高興,都忙著過茶下聘。繡春也甚是歡喜,因為田家又來接過三五次,便先自回去,說定了等兄弟下聘過禮那一天,再回家來幫忙。那淑儀在家聽見這個信息,面子上裝著不曾知道一般,其實那小心窩裡,也兀自暗暗的跳躍。

  偏偏事有湊巧。這一天伍家門房裡,用的那個老頭子,因為他兒子阿順得了一個童子癆,病勢十分沉重,聽著人說,請了一位算命瞎先生,替他用符退退惡星煞。正在門房裡七搭八搭的瞎說,便有內裡的僕婦們瞧見這個熱鬧,無意中講給蔔氏知道。卜氏偶然高興,便命人將瞎子喚得進來,算算流年。不多一會,早見那瞎子扶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進來,那小孩子一手提著一面小紅旗兒,東倒西歪,寫了幾個大字,是山東李鐵嘴,算命如神。一手提著一柄小銅鑼兒,顫巍巍的將瞎子扶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便有僕婦們倒了一杯茶遞給瞎子。瞎子喝了一口,翻著那鮮紅眼眶兒,撅著嘴問道:「太太們若問流年,我瞎子是從不奉承的,直言休怪。」

  蔔氏笑道:「要這樣才好呢。」

  又望著三姑娘笑道:「你也算一算。」

  三姑娘笑了一聲,便先替蔔氏報了年月日時,那瞎子說了一遍福壽雙全的話。三姑娘也自己報了,瞎子又說是旺夫旺子。算過之後,蔔氏猛觸起一件心事。便把雲麟的八字,請瞎子推算推算,還說了一句話:「這是我們親戚家的一位相公,你先生看他將來怎麼樣?」

  瞎子便先將八字在嘴裡嘰哩咕嚕念了一遍,又咳嗽兩聲,說道:「太太休怪,照這個命是最好不過了,兩重金,兩重水,金水相生,不尅不剝,又有文昌輔佐,貴官祿財,我瞎子保定他將來是一位封疆大臣,至少也有個狀元遊街的分兒。」

  蔔氏笑道:「真個如此,將來我叫他替你揚名。」

  此時三姑娘樂得只是點頭,那瞎子又接著說道:「呵呀,這相公命主九宮,硬得好利害呀。將來同人家論婚,至少也有個三妻之命。」

  話未說完,三姑娘重重哼了一口,說:「先生查清楚些,不用嚼這些……」

  瞎子又把眼皮翻了幾翻,擠得水淋淋的,急道:「怎麼罵我嚼舌,我是照命上直說的。我李鐵嘴說的話,能彀刻在石版上。這位小相公若是娶了親,不出一年半載,那披麻煞包管進門,你記著我的話,如有半字虛浮,你來割我這張鐵嘴去換糖吃去。」

  此時只把三姑娘氣得臉上鐵青,便連旁邊僕婦們一個個都搓手咂舌,竊竊私語。偏生蔔氏卻聽得十分出神,還只管催著瞎子講。瞎子又原原本本說了一大篇話,蔔氏十分不高興,便開發李鐵嘴走了。婆媳相對,默然無語。卻好伍晉芳一手挽著淑儀,從前面笑嘻嘻的走得進來。蔔氏再忍不住,喊了一聲道:「晉芳,我适才替雲府的相公算過命了,我們這親事怕結不得,趁兩家還不曾過禮,你去告訴你舅爺一聲罷。」

  說著便將瞎子的話說了一遍,淑儀早躲入房裡去了。晉芳大笑起來:「我母親你老人家也太迷信了,瞎子有什麼見識,趁著嘴亂說,他有本事能斷人吉凶生死,他便早該算到他眼睛幾時會瞎,怎麼不想個法兒來醫治呢?麟兒命硬,我家儀兒同他的八字一樣的,怕不也硬,以硬配硬,這有什麼不好?況如今兩家的喜事,都預備差不多齊全了,平白地去回人家,怕不成個笑話。」

  卜氏聽見晉芳侃侃而談,含譏帶諷,心中十分不快,便沉著臉說道:「女兒呢,原是你們養的,論理我也犯不著替你們做主,但儀兒總算是我伍家一代的人,我總不能眼巴巴的看著她……」

  說到此蔔氏也不忍再望下說,轉流下幾行眼淚來。晉芳也怕母親生氣,便陪笑道:「既然母親不願意結這類親事,我們商量著辦也好。」

  說著便走入自己房裡,三姑娘也跟進來。晉芳冷笑了幾聲說:「這是從那裡說起?怎麼好好事體,被你們弄著這瞎子,鬧出天大的笑話兒來了。」

  三姑娘笑道:「都是母親鬧的。但是這些話,也不可不相信,我也有些替儀兒耽心。好在年紀都還小,老實等一二年再說罷。」

  三姑娘一面說著,一面拿眼去瞟淑儀。早見淑儀低頭無語,兩點眉尖壓著有無限新愁,將褲帶上兩根大紅須兒,扭成一個花毬模樣。晉芳歎了一口氣,也再不言語。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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