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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制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幸喜麟兒,他卻不知道什麼叫做懷挾,肚腹裡幾本四書五經,卻還是熱熱的不曾忘卻。他點過名進去,大是吃了一嚇。只見裡面全是燈籠火把,照得如同白畫,也辨不清楚東西南北,當中是一條極長甬道,兩旁便都像那城隍廟裡的二十四司一般,齊齊的排著柵欄。柵欄裡面,橫排著一張一張的考桌,又像寺院裡的吃齋飯的所在。桌上各人點著白蠟,遠遠望去好像萬顆流星。那些考童,鴉飛雀亂,東奔西躥,一片喧嘩之聲,震得人耳朵都聾了。麟兒趕在一個僻淨些的地方,悄悄的將卷子取得出來,看見上面印著一行紅字,是洪字第三十五號,於是忙忙的好容易尋到一處,抬頭看見燈籠上有個鬥大的洪字,也不管別的,忙跑入去,將書箱放好,已是累得筋疲力倦。一會子聽見外邊放炮封門,這才大家略為安靜。學台坐著軟轎,如飛的抬入裡面。轉眼之間,便從大堂上有幾個人肩上扛著題目牌,緩緩而來。

  麟兒眼快,早看見第一個題目是「周有大齎」,第二個題目是「因之以饑饉至暮春者」,詩題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得因字。一面看一面忙用筆謄寫下來,又向題目牌上對了一對,這才見那人又緩緩的向前去了。這時候天色業已大亮,眾人桌上的白蠟,便都一齊吹滅,只聞得那一股油氣,直沖鼻觀。不多時那吟哦的聲音,也就陸續而起。一會兒又聽見有人在那裡喊起來,說:不好了,因之以饑饉下面,我記得沒有幾句呀。怎麼這一個當兒,再也想不起來。一個又說道:這詩題奇怪得多著呢,我記得千家詩上是什麼更無柳絮因風起呀,未若二字,怕是學台大人弄錯了罷。隨後便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起來。麟兒先前也還聽著他們談論,忽然看見有個老師模樣的人,手裡捧著一方圖章,只管喊出來,說:「蓋起講戳子……蓋起講戳子。」

  麟兒一聽,說:「不好了,我一個字也還沒有呢。」

  於是顧不得什麼,先提起筆來在卷上寫了一個起講,看看也還看得過,便站起身來送過去給老師蓋戳,遂偷眼看看別人的卷子,大吃一驚,暗想不好,我可做錯了。他們那個太齎的齎字,都作我字解,我卻是作予字解的,我明明記得朱子小注有一句齎予也,予是予奪之予,並非予汝之予,怎麼他們都做成一個周有大我了,於是偷看了好幾個人的卷子,沒有一個不是周有大我,弄得麟兒到反疑惑起來。既然起講已是這樣做了,以下便也只好照這個意思寫下去。幸虧第二個題目,他卻記得清清楚楚,寫了一個全題。再看別人不是比他長些,就是比他短些。麟兒暗暗好笑,那個詩題,可又是麟兒得了竅了。他是平時慣喜歡同人談故典,有一天同朱二小姐辨駁謝道韞詠雪的詩,說他的弟兄總不及他,比得清切,所以麟兒知道這句詩是詠雪,並不是真正柳絮。可憐那些考童,只讀過幾本千家詩,他那裡會知道晉代有這一件故事呢。

  閒話休題。這一場案發出來,卻因為鬧周有大我的十居八九,麟兒文字雖不甚佳,卻是解釋明白,便高高的取了個第四。諸君試想當日的學額,多的不過取中五六十名,少的只有二三十名,那應試的童生,每縣到有二三千八九百人不等,一經榜上無名,只聽得那鬼哭神號的聲音,真是如喪考妣,無顏見人,都紛紛躲入船上去了,預備連夜的逃回家鄉。當日有人編得好,說是:「十炮打成油綠臉,三更溜上板黃船。」

  看是挖苦太甚,然而的確是真情實景。麟兒接連忙了幾場覆試,到還平平正正,居然一領青衿,被他騙得到手。隨例在學檯面前領了花紅酒果。何其甫也十分高興,自己雖考了一個三等,所幸幾個學生之中,還算是麟兒替他繃了場面。轉回揚州,少不得也要掏摸幾元謝儀。這一日收拾已畢,便雇了船又向揚州進發。且說這個喜信,那學裡的門鬥,當那發案這一天,早連夜的奔回揚州城內,向各家報喜討賞。

  其時報到雲麟家裡,可憐秦氏正在簷下幫著黃大媽洗幹衣服,聽見這個消息,忙取了幾百文賞給門鬥,早把個黃大媽笑得嘴都攏不起來,說:「相公難道真中了學了?我明明記得養他的時辰,好像便是昨日的事。怎麼也會做起秀才大老爺起來了?這一來我們府裡縣裡那些老爺,還要同我們相公如兄若弟,可不威武。好太太,你多賞給我幾張喜報兒,拿回我們鄉里去貼貼,管教我們那些鄉下人嚇得害怕,省得網狗子的老子被人欺負。「秦氏點點頭,轉又流下幾行眼淚,說假使他父親在世,看著不知怎樣歡喜,如今……黃大媽笑道:「太太這到不要多慮,難道我們大爺在陰間裡會不知道。幽明無二理,他定然一樣的請朋友吃喜酒,怕城隍老爺也還該送個賀分兒呢。」

  秦氏道:「但願這樣才好。如今你且將衣服全放下來,我替你洗,你先到各家給一個信,說麟兒給學台取中了。」

  黃大媽笑道:「可是不錯,我第一就要先到我們親家太太那裡,告訴她一聲,叫她不敢作踐我們家姑娘,知道舅老爺不是平民百姓了。」

  秦氏也笑起來說:「這卻不必,你必須先到他師母那裡,替我謝一聲,麟兒全是承先生的教訓,才有今日。說我們太太改一天再親來叩謝呢。隨後再到我們家裡,以及伍府上,轉回來再到姑娘那裡,順便接她回來住幾天。」

  黃大媽一一答應,又跑入房裡,帶了幾朵紅花,笑嘻嘻的出門,果然先到美娘那裡,出來便道攏過秦府,隨即向三姑娘家走來。他是時常走動慣的,匆匆一直進去,揭起上房門簾。只見堂屋中間圍了一大團的人,桌上放著一張花花綠綠的圖畫,一條紅的,一條黑的,畫的像螞蝗一般,又有些像娛蚣。早聽見朱二小姐的聲音說:「這是西比利亞,那是歐羅巴洲。」

  黃大媽一句也不懂,疑惑朱二小姐在那裡念著什麼咒語一般。伍太太也戴著眼鏡子伏在桌上,笑說:「怎麼路還有鐵做成的?我到是不很相信,擱在那裡罷。」

  三姑娘一手拈著一片鞋幫兒,也在旁邊觀看。淑儀高高的猴在椅子上,將半邊身子伏在朱二小姐肩頭,猛一掉臉,看見黃大媽,笑喊道:「黃媽媽,你今兒來幹什麼的?可是春姐姐回家來了?姨娘命你來接我。」

  大家聽見淑儀的話,才知道黃大媽進來,都笑著讓她坐。黃大媽笑道:「儀姑娘,我今兒特特的來替姑娘道喜的。你麟哥哥中了學了。」

  伍太太聽了笑道:「阿呀,這點點年紀,就中了學了,我先前就說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將來必有點出息,如今可不負你太太一片苦心,我也替你們太太歡喜呢。」

  三姑娘只管吟吟的笑,望著淑儀道:「儀兒,你聽聽,像你們這些丫頭有何用處。」

  朱二小姐笑道:「這也說不定。那《鏡花緣》小說上,不是開著女科,萬一將來有這一天,儀兒包管也是一個才女。」

  說得大家都笑起來。朱二小姐又道:「儀兒,你快去花廳裡報你父親一個喜信,省得他沒精打采的,在那裡只管渴睡。」

  淑儀點點頭,剛待要走,又回頭望著黃大媽道:「黃媽媽,你請坐一坐,我想同你一路到姨娘那裡道喜呢。」

  說著,便走出去,一會兒又同著她父親進來。伍晉芳也十分歡喜,又對著伍太太道:「母親,我想將儀兒聘給他,一面等麟兒回家,我們就一面請他的舅舅做媒。」

  此時淑儀正拖著他父親袖子站著,忽然聽見她父親說這幾句話,忙摔脫袖子,躲在她母親身後。大家又哄然一笑。黃大媽便也起身告辭,催著淑儀收拾一路同走。淑儀搖搖頭。黃大媽笑道:「好姑娘,你怎麼哄著人頑耍,适才還說去的,怎樣一會兒又想想不去了?」

  三姑娘笑道:「黃媽你先回去罷,我們家姑娘今日還要讀書呢。回去在你們太太前請安道喜。」

  黃大媽笑道:「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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